□ 施禹彤（北京市第八中学高二）

我的爷爷，是二十三军的退伍军人。他打过珍宝岛战役，岛上缺粮少兵的故事，我听了整整十七年。他的泪点有些奇怪，从不为人情冷暖，却为了些大而缥缈的东西。直至如今他是我见过的，每周看两次升旗的唯一的人，也是我见过的年逾七十学用网络，只为了给讲道理的唯一的人。我不理解他的陈旧与古板，他像是一个永远活在四十年代的人，囿于自己的偏执，错过了新时代的风和日丽。

当我老了，我不会像他一样。

我的奶奶，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。一直到几年前，她还是我家收入最高之人，但说来你不信，她至今没什么存款，也没有自己的房子，和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起。因为她还有个身份，是长姐。她用自己的工资拉扯大了姊妹八个，幺爷结婚的婚房是用她在老家的唯一一幢房置换的。这些铸就了她身上那份我不能理解甚至鄙夷的自尊心和不安全感。她总觉得自己是无根的落叶，自己当作儿子家的住客，我用尽我的真情去温暖她，她还是因为觉得受到冷落而独自哭泣。我觉得她活得别扭，总用不安的眼光揣测外界。

当我老了，我不会像她一样。

我的爸爸，是与我见面次数最少的人，直至我六岁来京，他一直在京城独自打拼，只假期回去。如今的情况也没有好转太多，我六点出门时他还未醒，唯一的交流就是每天半夜的关门声和随之而来的带着酒味的轻吻。我并未睡着，只是假寐以避免对话。他不到五十，白发已十分明显，还有些不太严重的甲亢。我总想着告诉他要注意身体，但这份热情也因许久不来的一次见面而慢慢散尽。我觉得他很傻，家里虽不大富，却早已不需他日夜奔波，他放弃了同龄人的游乐，放弃了与家人的温馨，到底是为些什么。

当我老了，我不会像他一样。

我的妈妈，是家里最先站起来的一个人。围桌吃饭时，若谁少了碗，她必定立刻蹦起：“我来。”若谁吃没了要添饭，她也起得最快：“我来。”对象若是我，她还要再迅速些，我若要牛奶，牛奶下一秒就在我手边；我若喊有蚊子，话音未落就瞥见电蚊拍上冒起焦烟。这样的关怀备至常令我惭愧又感动，但我更向往的是老相册里那个身段窈窕、水袖飞旋的妈妈，长辈口中的那个小县县花，情书收到手软的妈妈。她老穿着一件已带些绒球的旧毛衣，谁也看不出她曾是省舞团的独舞，亮相时总是最先站起来。

当我老了，我不会像她一样。

当我老了，我会是一个开明的老太太，我有着和年轻人共同的话题，有着入时又新鲜的信仰与情怀。当我老了，我会是一个自由的老太太，既怜草木青，也识乾坤大，乐观地拥抱世界，让世界报我以歌；当我老了，我要做一个惬意的老太太，攒够点钱就立刻出发，冬天去三亚的浴场晒太阳，夏天去哈尔滨吹江风，秋天回老家吃肥蟹，春天赶回北京赏槐花；当我老了，我要做一个时髦的老太太，保持健身，还能把自己塞进零码的裙子，染最流行的发色，画最动人的眼妆。

然而，一切想象的前提当然是我要无所牵挂。若我也有曾为之浴血奋战的祖国和并肩拼搏的战友，我又是否能在看阅兵时除了些自豪感而无甚波动；若我也有八个小我十岁的弟弟妹妹并且十几岁开始养家，我又是否能把一切都看得轻松；若我的背后有整个家庭，有外地老人昂贵的医药费，有西城区读书的女儿每月几千的花销，我又是否能偏安一隅，守着勉勉强强的积蓄而不再打拼；若我有个十八岁面临高考，面临压力，面临生活枯燥的孩子，我是否能忍心随他自生自灭，甩手去把自己收拾得光鲜漂亮？

我不能。

我甚至也不知道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是否还有什么隐秘的理由，让他们一直背着些不轻不重的负担在行走，我什么也没经历过，我没经历过家国之痛，养家之苦，也没体验过生活重压和当母亲的滋味，我根本没资格对他们评头论足。想到这里，我理解他们，心疼他们，同时，竟生出些崇拜与敬重。这些本是平凡的人身上，也有着隐藏的伟大的奉献精神，他们皆是为了些牵扯与挂念，放弃了本能更加惬意的生活机会。是啊，哪有那么多逍遥自在，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。

扎米亚京的《我们》书中，有一个冷漠自我，无情无欲的数学家形象D-305，他曾形容交响乐：“就像一种甜蜜的刺痛，不太舒服，却又希望他刺得深一点，再深一点。”爷爷从不因大而缥缈的信仰痛苦，奶奶也不为追求自尊而伤怀，爸爸总说累得值得，妈妈永远在笑，我看他们不是假意装轻松，所以我想，就像交响乐之于D-305，这些负担与牵挂除了最初带来些刺痛，随着它越来越深入，逐渐融入骨骼的一体，在心中架构出新的天地，并和血肉共同演奏，发出生命的重响。

我今年十七岁，遗憾的是，我还未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那份甜蜜的刺痛。当我老了，我大概不会再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老太婆，我也想有些牵挂压着我，推动着我，无论是人类观，还是社稷情，还是母子心，还是夫妻意，丰盈着我，重塑着我。

还挺想早点变老呢。

【获奖理由】

本文构思巧妙。作者首先十分具体地描述了自己现在所接触到的几个大人（爷爷、奶奶、爸爸、妈妈）的生活情景，表现了当今很多老人的“偏执”“无奈”“辛苦”“操劳”的状态，希望自己老了的时候，不会像他们一样。然后又换一个角度，表达自己对于这些大人的理解甚至感激。表面上写的是对“当我老了”的想象，内心里反思的却是“他们已经老了”的现实。本文荣获决赛特等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