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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升群:理发诗人(第21届叶圣陶杯大赛教师下水文)

2024-04-08来源:“叶圣陶杯”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唯一官方网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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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届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本届省级赛题材范围是“艺术”。写作提示如下:(1)这里所说的“艺术”,包括美术、音乐、舞蹈、雕塑、戏剧、电影等。参赛作品要以“艺术”这一题材表现不同的主题思想,如爱国、责任、理想等等。(2)参赛者应该对所写的艺术形式有比较深入的了解,具体的写作内容可以是关于艺术家或民间艺术的故事、艺术学习的经历感受,也可以是对艺术创作的看法、艺术作品的鉴赏等等。要从自己的经验出发进行写作,体现中学生的学习、生活状况和思想认识水平。

 

下水引导

理发诗人

山东淄博实验中学  段升群

 

九十年代初,一个热爱着海子、骆一禾、西川的文学青年,是很容易与一位时常面色凝重地拉着《梁祝》曲子的小提琴爱好者,找到共同语言的。

我刚刚从山师毕业分配到中学教书,长智则刚刚到学校理发室就业。彼时,理发室主要为本校师生服务,所以向西向校园开了门户;也对外营业,所以也向东向外开了门户,长不足5米,宽不过3米,是斗室,更是走廊。夏末初秋的黄昏对青年人来讲是比较漫长的,西天的亮色久久停滞在视野中;校园里教学楼的灯亮着,学生们在自修,我则静静地在办公室批改作业。突然,一声声熟悉的旋律飘来,似乎不可能是学校的广播。

“一个理发师拉什么小提琴!”不久,我便听到这样的话。“一个理发师为什么不能拉小提琴?”我立即反问,一字一顿。其时,我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反复演奏《梁祝》而不是其他。我猜测这位多才多艺的理发师一定有梁祝一般的困难,不久,一位绰约清秀的女子出现在理发室,并帮着他工作,似乎不是学徒,也便证明了我的猜想。“向美而生,本是人天生的权利”,他们自由恋爱,为此舍弃诸多,处境窘迫,我很同情且赞美。

不过,生活是坚硬的;没有校外顾客,白天学生又上课,门可罗雀,毕竟难以经营下去。第二年春末,他告诉我:“我要到北京学习一些时日,学习理发技术。”“你每天不是给很多同学理发吗?我不懂理发技术,但我觉得你给我理得挺好呀。”“那都是中学生,小孩子,要求低。”他顿了顿,很坚定地说:“理发是一门手艺,一项技术。”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:“就像是你教书,是一门学问。”

我一向敬畏真学问、尊重手艺人,但我并不认为理发是一门多么高深的学问;然而我还是尊重那些郑重其事地对待职业的人,于是就胡乱地点点头,表示对他的决定的赞许。所以,三个月后,当他从北京学成归来,一有空闲,便对着一个头部硬塑仿真模特反复梳理时,我不仅哑然失笑,又肃然起敬。但我问了一句:“你还奏你的《梁祝》吗?”他温和地笑了笑,脸上浮上了一层羞涩,说:“奏其他的练习曲,也挺好。”

最老旧的白漆铸铁转椅,几把越磨越窄的犀利剃刀,一身干净的白大褂,近乎刻板,三十多年来,一直就是这个样子,这在装修越来越豪华的理发系列店面中,朴素得如同化石。他的店面也有变化,对学校方向开的门封闭了,以堵塞逃课学生的路;对马路的门,换成了落地玻璃门,室内更亮了;尔后,在室内一角安放了微机并联网;把供顾客休息用的椅子,从木条长椅换成了硬塑长椅。干干净净,地上的碎发茬子被及时收拢。这个大年初四,我路过他的店面,透过玻璃门,我看到他正在给人理发。等顾客满面笑意地离开后,我走进去,问:“这么早就开工啊?”他回答说:“老顾客,有急事,电话找我。”我瞥了一眼大镜子左下角有一张旧字条,说:“年前年后,理发师们都加倍收费,你还是收20元?”他随口回答:“都是老顾客,一年四季的老顾客。”

一个手艺人,而不是一个经营业主。“钱,够用就行。”他又沉了沉,说,“我觉得我够用。”钱怎么会够用呢?房价这么高,物价在涨,老人需要赡养,孩子需要抚养,但他说够用了。这是一个艰涩的话题,我便绕过去,问:“现在练习萨拉萨蒂的《流浪者之歌》吗?”他一怔,笑了笑。

2022年元旦假期,我在刷手机时,突然发现了一个长文本《李长智:沂源一位会写诗的理发师》,我惊讶万分,看了一下编者按,果然是他。1993年到沂源一中开店,2013年夏天开始学习古体诗,已在《中华诗词》等刊物发表众多。而他写诗的这十年,我已离开沂源多时,因此极少到他店面聊天。但我相信一位坚持练习小提琴的理发师作为一位诗人是很合适的。

我急匆匆地搜集来一些,果然,好诗!我就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推荐给我的老师、朋友、学生。即便不为他的水平高超,就为一种生活的态度,或者是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叩问方式。文字比曲子显豁,更能袒露心迹。十多年没有认认真真地谈过一次话了,这主要怨我,我太沉溺于做好自己手头的事儿,而疏于情感联络。我情商低,智商也不见得高;但我还是从他的诗句中读出了孤独和无奈。

他自遣心怀说:“披星赶月作生涯,遮雨挡风即为家。何日得闲学种树,出门一步有梅花。”生活之重之累,到中年体味尤甚,人皆然,只是有人说有人不说,有人说得直白有人说得含蓄;但生活需要梅花、需要手植梅花,未必人人能够想得到、做得到。有《采菊》一诗,“落照峰峦暖,霜林亦可亲。已封观瀑客,又作采花人。叶小时遮目,山高不碍云。满坡黄金蕊,一望可疗贫。”这才是长智,旷达,通脱。中国巨大规模的城镇化,以及四通八达的道路和邮路,让离乡成为一种常态,“他乡”和“故乡”的概念逐渐模糊,但埋在心底的“乡愁”却往往在泪花里,油然成云,沛然作雨,特别是在辛劳一日,终可歇一歇,喘一口气时。有时,乡愁来得让人猝不及防,而年龄越大越是如此,即所谓日渐老去的人爱回忆。他有《夜归》一诗:

“打烊归何晚,空街寂寂长。青灯光泻地,寒树影扶墙。年长仍为客,鬓华偏受霜。相逢应莫问:犹自寄他乡?”

他是沂水人,可称同饮一条河。但人与乡的距离不能仅仅用空间来算,其中还有时间的阻隔。三十多年,五十多岁,足以让一个外出谋生的人在自己的故乡变成一个陌生人,物是人非还在其次,关键是相熟相系的人可能渐行渐远而空余一声浩叹。

于是,人就是一位背离故乡而不止息地远行的客,而沧桑会在暮霭中幻成一座阻挡视线的山,并且渐渐实化为一座真实嶙峋的山。于是,孤独便会真实地发生,甚至让你的睡眠破碎不堪,生物钟嘎嘎错乱。

读了一些后,过些时日,我兴冲冲地去找他,他还是那副模样,一丝不苟的长发,温和的微笑,洁净的白大褂,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声调。听到我由衷的赞叹,他有些错谔。只是轻描淡写地说,闲着的时候写着玩玩,不足挂齿,也不足夸耀,更不可显摆。玩玩?则未必。作为教师,我正醉心于教学生严格地按照格律写律诗写绝句,严格地按照谱子和韵书来填词填曲。我深知汉字之“炼字”,非得在格律的严格约束下,才体味得真切、体味得深刻。以格律表达现代人的复杂思想和各种事物,既要合意,又要合律,以求兼美,绝非易事。一诗一词一曲成,非得有个反反复复以求得获取最妥帖的汉字的功夫不可,虽有《中华通韵》的便利,毕竟律则谨严。

“你的水平比我高!”我坦率地评价。看着他疑惑的眼神,我解释说:“那一刻,你是真正的诗人,纯粹审美地观照世界;而我做不到,至少现在做不到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事功心重,拖拽审美。我做班主任老师,事无巨细,精益求精,唯恐有闪失。且每个家庭和孩子,都需要一个很好的成绩;而这又是一个疯狂内卷的时代。”他沉默了,因为我说得真诚,灵魂是自由的但肉身是沉重的,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但双脚在地有位置双手劳动无闲暇。我若求“美”可能“不善”,进而“不真”,反成“矫情”。我的矛盾是自身的,内部的。看得出来,他对我的话还是不确信。

此刻,正午的阳光正盛,透过向西的窗,弥望的是浩浩荡荡的凌霄花,比喇叭还要周正的花朵,红彤彤得如同雪冬烧旺的炭火,而翠绿的叶子沁着让人舒爽的凉意,给我的感受是“油炸冰激凌”入口的一瞬间。“这凌霄花可真美!”我脱口而出,但他淡淡地回了一句:“艳,有点儿俗。”“对!”我一个激灵,同时一种悲意瞬间涌上心头,当一个诗人失却了近乎偏执的审美能力时,他失去的是与世间万象通灵的天性。我知道,我不应该想到“油炸冰激凌”。所谓诗,不在于口语书面语,不在于文言文白话文,诗就是菊花头上一层霜、梅花蕊中一片雪,非得小心翼翼,忘却世间一切营营,专心致志,方可得来。

忘我,无我,才有真诗。诗人之“我”,其实是“它”,一个虚指。他有《雨后》一诗,“细叶娟娟净,远山淡淡纱。谁人知夜雨,时有过墙花。”多么素朴自然,而又多么生意盎然,这是大地的意思,而非人世间的某种努力。一颗诗心就按照大地的律动跳着,一朵花让人眼睛一时明亮,亮晶晶的汉字就凸显在心间。“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”,一颗诗心也是将时间视为皇天后土的。

古体诗成了他的小提琴,我没问他的琴艺发展到了何种程度。如果他三十年前拉的是二胡,大家也许觉得他是一位乡间的文化人,而小提琴似乎在传统闾阎间依然是一个西式符号,洋气,哪怕就是这座小城的某个车间生产的。这也好理解,距离人间烟火还是有些距离的小提琴,毕竟还不是西域的葡萄、印第安人的玉米,来得那么接地气。至于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小提琴而非二胡,我儿子上小学时也曾面对过这个选择,他给过我一个毋庸置疑的答案:“小提琴长得好看,美。”我一怔,尔后深以为然,接着放声大笑。因为我一下子想起长智认真练琴的模样,在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,有一部电影叫《神秘的大佛》,彼时风靡大江南北,长智与影片中的男主角司徒骏形似而神似。

我问起《流浪者之歌》不是无意的,这首曲子以忧郁始而以热烈终,其生之热烈基于对无奈和平凡的超越,但我们毕竟与吉卜赛人的观点相差甚巨,甚至有些观念相反。然而,人类毕竟有其相通的地方,譬如人性深处的忧伤以及对超越苦难的渴望。长智的生活自有其沉重的一面,但几乎不对我提及。也许在他眼中我依然是那个在月光中写诗且高声吟诵的文学青年、那个天天背诵着鲁迅箴言的五四青年。也许不是。因为作为一个理发师,他对头发有着职业性的敏感,正像我作为一名语文教师对汉字汉语很敏感是一个样子。他讲“年长仍为客,鬓华偏受霜”,难道我不是也处于人生之秋,秋霜落头顶,便不再融化?

我有时想,人的故乡究竟在哪里?是不是就是自己的出生地和童年成长地?特别是在现代社会,人逐工作而居,就像农业社会人逐水而居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而一种工作其实也养一种人。一种工作,一份劳动,可以让人在传统文化中相聚相知相和。这是令人欣慰的。在此高地,苏轼之“落地为兄弟,何必骨肉亲!”当是真话。人之故乡在此在心,不在彼不在天尽头。而“天尽头”又是什么?《红楼梦》中有“愿侬肋下生双翼,随花飞到天尽头。天尽头,何处有香丘?未若锦囊收艳骨,一抔净土掩风流。”感谢上苍让我蒙昧,让我很长时间弄不懂,其实答案就是在曹雪芹的诗句里。当我突然明白“天尽头”就是“丘”的时候,先是悚然,尔后潸然。我想,在“天尽头”蓦然兀现之前,人应该有所爱,甚至有所痴爱,否则,你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、能够证明自己“曾经到这个美丽世界走过”。

三十多年,或密或疏,无论何时,他看见我头发长时,总是不慌不忙地建议:“太长了,理理吧。”我也立即意识到,原来太长了,也应该理理了。便毫不客气地坐在那把老旧的白漆的铸铁椅子上。我一直觉得那才是一个理发店的标配,五千年都坐不坏。我从未付过钱,不是我有铁公鸡的毛病,实在是没有理由付。这个逻辑讲不通,但只好这样了。他一边给我剪发一边谈着诗歌、音乐以及他认识的作家读到的作品,剪完了还在谈。

急事,各有各的急匆匆。我也曾有急事,牛年腊月二十四日深夜,我砰砰地敲他家院子门,他喊着“来了来了”,打开门一看是我,非常惊讶。“给我剃个头,光头。”我沙哑着。他不作声,带着我到他的店面,其间路很长,他一直在问“什么时候回沂源的”等闲话。当我面色铁青地坐在那把老旧的白漆铸铁椅子上围上围布时,他说:“现在有一种办法,不用光头,我会。”他便不再言语,熟练地剪、推、刮、洗,理成,他盯着我,问:“谁?”我回答:“父亲。”又顿了顿,说:“车祸。”他只是面色沉重地说:“天灾人祸,人都有死生。”然后,将一张百元纸币硬塞给我,“乡里风俗,别拒绝。”我只好说声“谢谢!”便消失在夜色中。路边苍老的法桐落光叶子,遒劲的枝干张牙舞爪,暗淡的街灯,阴冷的风,这是一个岁末,本是一个即将欢乐融融的时段,厄运却偏偏砸在我头上。我麻木而愤怒地走着,走出去了很远,要横穿马路时,转头一看,他还站在店门口,注视着我行走的方向,可能怕我出意外。我就对着他招了招手,意思是“我精神还正常”。

读他的诗歌,我忽然有一种错觉,三十年前他这样,二十年前他这样,十年前他这样,今天他依然这样,而他自己正如芸芸众生,谁不生活在风风雨雨中呢?他怎么就没有变化呢?或者,我没有变化,或者我们没有变化。而这个“没有变化”在人生的至暗时刻,是一种可以信赖的温暖的力量,在昭示着“人生的可信”。

我擅长的是现代诗,接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,但现代诗句往往显而易见地不好读,生涩干硬,拗折不顺,这可能不是审美中的“陌生化”,不是“阳春白雪”,因此,我决然向律诗绝句词谱曲谱讨要解药。随着熟练程度的加深,我越来越确信,格律句子来表现我们现代人的思想情感的能力一点都不差。同理,我有时就想,如果他用小提琴演奏古琴曲《高山流水》会是什么样子呢?

我想,这个样子应该是1993年秋天的一个黄昏,槐叶苍翠,花圃中的一串红正盛,黄菊紫菊也正盛,长智正认真地练琴的样子吧。不很专业,但较真,更有幸,山城的秋虫为之伴奏,那可是一个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汪洋乐队。而我则是台下一个固执而鲁钝的听众,在秋声里追问着一些很抽象的、可能永远没有答案的道理。正如我非要借着月光来写诗一般,因为总有一个声音在你耳边叫你的名字,说“不要累得睡着了,”然而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,可这个脚印又指向哪里呢?那个时候,我并不清楚。

月光也是光,痴人也是人,午夜月光下的白纸格外白,像是敷了一层霰粒,笔尖的影子很淡,诗句就很静很青春。而月光下的旋律,就像一束一束的生丝,亮晶晶地浮动着,万殊归静时刻,就像一场大雪,密密,飒飒……

2024.3.2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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