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·选择

□ 曲成韵（山东省牟平第一中学高二）

雨，渐起。

一袭青衫，半卷史书，你便是这样静立在窗边，看着这天地之间，笼上细密雨幕。水汽湿润了雕花的窗棂，湿润了被微风轻扬的纱幔， 湿润了满室温暖的烛火，渐渐地，湿润了你的心。

当天地苍茫一色，唯独余你一人时，你便感到了入骨的孤寂。朝堂上不着声色的排挤， 同僚们背师忘义的骂声，终是将你送到这巴山楚水的凄凉之地。试想初入长安之时的意气风发，你不由垂首苦笑，早岁怎知世事之艰，往昔的豪气如山，空成一片长叹。

雨声细密绵长，如游丝牵住你的心。在雨声之中你侧耳细听，捕捉到了嗒嗒的马蹄声， 有人骑马而来，是为飘零在外的游子，送上那一封千金家书吧，你这样想着。

和着马蹄之声，你的思绪翩飞，穿越雨幕， 回到你魂牵梦萦的长安，回到心心念念的妻儿身边。你突然想起，或许该给苦等长安的妻儿， 一封家信。

取纸，研墨，却迟迟难以下笔。

可写何字？写如今的颓丧、孤苦，你摇头， 你不愿妻子平添一份担忧。写自己都未知的归期？你摇头，你想起几月来许诺过的归期并未实现，反是她，次次地掰指而算，为你数次承诺的归期，画损了眉梢。

你搁笔，望向雨幕，望向天际，清冷、绵长的雨，涨了秋池，也化为思念，涨满了你的心房。

长安从未有如此大雨，你想。听着陌生的口音，尝着辛辣的饭食，你才忆及她的吴侬软语，她的举案齐眉。你忆及夫子府中初见的她， 倚门回首，却将青梅嗅的娇态，你忆及龙凤花烛张灯结彩下巧笑倩兮的她，你忆及初添一双儿女之时温和微笑的她，你自问自己并非儿女情长的书生，你心怀天下，你只一心想着致君尧舜之上，再使民风淳，却从未想过她的感受。你怨这无尽的秋雨，它带给你仕途的失意，带给你与雄心不符的刻骨之思，你惘然。

雨中仍有子规的血泣，一遍遍地告诉着你， 不如归去，不如归去，它和着妻儿的笑颜，一层层撕下你的伪装，不如归去。回到你梦中的乡音故土，找回你梦中的她，你的心有灵犀， 你的少年轻狂。你会抚平她“悔教夫婿觅封侯” 的怅然，安心做你的田舍郎，让兼济天下的梦就此淹死在上涨的池水中。

你的双手颤抖起来，在微凉的秋风中，如一只华丽而奄奄一息的蝶，再不能翩飞。

风尘路与温柔乡，蟒服簪笏与妻儿绕膝，雄心壮志与安逸满足，孰是孰非，孰轻孰重？矛盾、挣扎，如噬血的藤枝，沿着血脉滋长，你缠绕其中， 不得脱身。是的，你厌倦了尔虞我诈，尝遍冷眼， 只要你松手，辞官回家，你照样可以跌回妻儿崇拜与顺从之中，只要你在这白纸上，写下几字。

你想着陶潜的归去来兮，张季鹰的莼鲈之思，你要自己承认，自己已有归隐之心。

那笔，离纸面越来越近，越来越颤抖。

“啪！”一声轻响，打断你的思绪，是烛火， 在默默燃烧许久后，爆出短暂而耀眼的灯花，许是烛芯未剪。你望着它，猛然扔下了笔。

明亮的烛火，缠绵地摇曳在室内，像极了那一夜，你欲动身来这巴山的前夜，红袖添香， 灯影温柔，她为你研墨，看你细读陈年往事。你想起谪迁之事心中压抑，竟放了书唤她，出嫁至今，可悔。她的回答如今一字字涌出，鲜活而明晰。她答，天降大任，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。她答，男儿应志在四方，纵一时不济，蛟龙入浅滩， 虎落于平阳，亦有重见天日，把酒临风之时。她答，她最记你当初，白衣怒马嬉笑欢颜，答夫子问话之时的从容不迫，挥斥方遒……那天送你上船，她字字恳切，承诺教子育女，承诺尽孝公婆， 杏眸含泪，却终不提“留”字。她知你志向，知你不甘，却只和宁浅笑，送你归去。

她送归的，是雄心不灭、壮志尚存的铮铮男子，却不是耽于温柔临阵而走的逃兵。

匆匆的脚步由远而近，是驿馆使者，言你寒衣已至。你双手接过，在转身之时，胸膛一暖。明月楼高制寒衣，未有一字相送，只因她知你。

你恍若大梦之中清醒，安逸之思销骨蚀志， 你如今才懂此言之义。

于是，你扔下被墨濡染得模糊的宣纸，推开雕花木窗。窗外正大雨如注，带着凉意的空气扑进你的怀抱，你便有了大梦初醒，劫后重生的清明。

再铺纸，重磨墨，和着雨水，和着一颗将死却又怦然而动的心。你挥笔，几行行楷端正现于纸上，你细细折好，署名写址，顾不得这大雨淋漓，向驿馆中去。寄书，寄书。

多畅快的大雨啊，湿却你的青衫、发丝，你不顾雨打得狼狈，不顾旁人的眼光，任由水花四溅。你向她发誓，你会前行。不顾流言，不顾风雨直到走回长安，直到走回朝堂之上，直到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边。

是的，不停留，不回头，向你的梦，向你们的梦。

你突然不再惘然。——君问我归期，未有舟车之备，却重拾一颗雄心，一身傲骨，如此， 君且待我重整河山，再赴长安；夜雨呵，夜雨， 你予我一身狼狈，却又无声地淋尽我的退缩无奈； 那雨，涨了秋池，亦涨上我的挣扎，我的思念， 我的回归，它们翻涌着，奔腾而来；今日烛花一闪， 恍若你无声温柔，待你我相见，并肩西窗，再共你话，今夜的我，有相思与选择。

和着夜雨，那一封家书寄往北方，寄往长安。

长安城内一户人家中，那女子展信细读——

君问归期未有期，巴山夜雨涨秋池。何当共剪西窗烛，却话巴山夜雨时。

那女子轻笑，美目盼兮。

不知此刻身在巴山细雨中的你，可曾听到？

【获奖理由】本文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李商隐在夜雨之中思念亲人的内心活动，一方面官场失意，思归心切，另一方面壮志未酬，不能回家。文章将景物的描绘和人物心理的刻画融为一体，以景引情， 借景抒情，从而推动内心情感的抒发与故事的展开。此外，作者在叙述过程中表现出的对于李商隐生平事迹的了解，也是为本文加分的一个重要因素。本文荣获决赛特等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