钥 匙

张祺妍（山东省青州第一中学高一）

赵大林是热河界内响当当的锁匠。

他最拿手的是配钥匙。管你是铁锁、铜锁还是金锁，凡是里面有迷宫一般的锁芯的，他接过来便如同接了一只烟壶那么自然得意。赵锁匠喜欢惬意地坐在正午之后融融的阳光里，躺在藤椅上举起小锁对着日头那么一瞧——随即就摸起一块料子来打磨钥匙。他磨钥匙的时候从不再看锁，但是用不了多久，一把小巧的钥匙便从他翻飞的工具中成形了。这时，便把钥匙轻轻插入锁里，一切都恰到好处，那钥匙仿佛天生就是长在锁里，稍微一扭动，笨重的锁就欣然旋开。

有人说，赵锁匠是有一双鹰眼，对着锁孔一瞧就能看穿里面的勾勾绕绕，简直比照相机都看得清楚。有人说，赵锁匠巧在一双手上，别看那双粗糙厚实的手和庄稼人的手一样，可他打磨一把小钥匙时的细致就像镇里的姑娘绣花那么精巧。但是更多的人说的是：赵锁匠的不平常，还是在他的为人上。赵锁匠的为人是全热河称道的：别的不说，单看配钥匙这事——他若不是坦坦荡荡的大丈夫，谁能放心把锁交给他？

赵锁匠的儿子赵小满，最近心上落了一把锁。

他打小就看着父亲制作那些钥匙，看着它们像艺术品一样被打磨得泛着光泽，欢喜得不得了。在镇上孩子拿笔、乡下孩子扛锄的时候，他跟着父亲学锁。赵锁匠平时和和气气，但一面对儿子就换了一副铁面孔。什么材料做什么锁，是说一不二的；学锁的时候摇头晃脑看热闹，脑袋是要挨一下揍的。春秋几轮，赵小满也学到了些真手艺。不过他最期待的就是配那把钥匙。

人们都说天才是有点奇怪的。赵锁匠也有一个奇怪的规矩：配钥匙，只能是正午之后，黄昏之前。赵小满歪着头问他，赵锁匠只是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：“有些事情，就是规矩。”不过赵小满也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，他只想快点学会做钥匙。

做钥匙之前，赵锁匠看着稚气未脱的儿子，慢慢开口：“这钥匙，是最精细的活。一把钥匙一把锁，要做到纹丝不错。手艺是磨出来的，但是现在我只要你记住，其一是不能心里没有模样就干，其二是钥匙能开锁，但不能用来干不干不净的勾当，更不能行伤天害理之事。这也是规矩。你先从看锁开始。”赵小满庄严地点了点头。

赵小满学会配钥匙后，家里的锁就被他开了个遍。有时他早晨醒了，衣服却被锁在箱子里，他顿时就来了精神，赤着上身去摸锉刀。但他偶然发现，家里有一个结实的铁箱，上面挂着一把小锁，而就是这把锁，他配了几十次也没配成合适的钥匙。他变得有点郁闷：他自以为这几年已经学到了父亲的八九成本事，怎么这样一把锁却打不开了？

赵锁匠对此只是神秘一笑：“别看那锁小，你还得再练几十年才能打开它！”从此他的心上，便久久落上了那把小锁，一有空就蹲在箱子前，学着父亲从锁孔往里看，日长篱落，但也是徒劳。

在赵小满十五岁这年，他成了热河的小赵锁匠。也就是这一年，日本军队的铁蹄踏上了热河。他们打着文明之国的旗帜，却野蛮而贪婪残暴。他们就像蝗虫，浩浩荡荡劫掠一方，留下惨白底色的一面旗。街道空无一人，热河变得屏气敛声。百姓的怒火终于聚集，组成一支抗日军，自发地抗击侵略者的暴行。

赵小满决定瞒着父亲去报名参加抗日义勇军。但这个想法还没有付诸行动，赵锁匠却被日本人带走了。

那天早上，几个穿着讲究，像是军官的日本人推开了他的家门，身边跟着东四街的胖叔——他已经成了日本人的“首席翻译官”——请赵锁匠去开锁。他们看起来真像是极具修养的人，赵锁匠在日光下站得笔直，他回头望了一眼屋里的赵小满，深吸了一口气，点了点头跟他们离开了。

赵小满只是听着父亲离开的脚步声。在他们推开自家大门的时候，赵锁匠反手锁上了里屋的门，自己走了出去。他被关在屋里焦头烂额着，突然觉得身后一阵清凉。

“赵先生，早就听说您是热河界最有名的锁匠。现在我们正是遇到了开锁的问题，您看您可以帮忙吗？我们一定会给您加倍的酬劳。”胖叔红光满面地翻译着。赵锁匠只是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装饰华丽的金箱——听说日本人劫掠了避暑山庄，在里面找到了这个雕刻精美的金箱，他们断定里面会有珍宝与收藏。只是箱子外面牢牢地挂着一把锁。日本人找了很多人开锁不成，但又不舍得毁坏这个出自皇家的箱，于是找到了赵锁匠。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，很快腰上便被枪杆子捣了一下。

他一个踉跄，但是咬着牙又站了回去。日本的军官讪讪地笑了一下，说了什么。胖叔接着开口：“我们不想为难你，这只是把锁，对你来说真是太简单了。”接着他看着赵锁匠：“这句是我说的，赵师傅，没必要跟命过不去！”

赵锁匠带着怒火终于开口了：“你当我是什么人！自己的国家都被人践踏成这样，你不觉得羞耻，你跟自己的心过得去吗！我赵大林修了一辈子的锁，但今天这个锁，我无能为力！”胖叔讨了个没趣，几次张口却说不出什么，叹了口气：“赵师傅，你为人刚正不阿，我们都知道。我也是没出路了。但小满，你也不管了？”

日本人的枪已经举起来了。他闻言，微微低头考虑了起来。边上的士兵正要再踢他一脚，被那位军官抬手制止了。赵锁匠盯着那把锁：“开锁可以，我有我的规矩。我只在正午之后，黄昏之前开锁。”胖叔连忙翻译过去，日本军官颇有兴趣地打量了赵锁匠两眼，同意把时间定在今天下午。

融融的阳光遍布全身，在流金般的光芒照耀下，空中飘浮的微尘也格外清晰。赵锁匠托胖叔把自己的工具和院子里的藤椅拿了过来。当胖叔把藤椅送来时，他小声地问了一句：“小满在家吗？”胖叔回答说：“没看见，应该是没在啊，没有声音。”他轻轻点了点头。军官和他们到了一块空地，他悠闲地在藤椅上躺着，把箱子架在腿上，像拿烟壶一样拿起那块锁，把它扭到对着日光，往里看了一眼。嗬，很巧妙的一把锁，他突然很想认识制锁的人。

周围好像变得寂静无比。军官的目光探照灯一般聚焦在他的手上。他摸起一块料子，细致地先打磨了一遍，直到那种金属感的光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，跳动的光点若隐若现。他笑了，他喜欢这个时候的温暖与光芒交汇的灵动。他再也不去看那块锁了，他的心里已经有了锁的轮廓，有了钥匙的模样——没有模样是不能干的。他换了几把刀，每一种刀都能打磨出不同的角度与质感，那把钥匙很小，但是那就是他的整个世界。良久，钥匙成。

赵锁匠满意地笑了，甚至于他的脸上有了微醺感。他轻轻地说，我来打开它吧。日本军官想阻止他，可是他的动作却快到只是一瞬间。他低声说了什么，之后头一下子碰在了金箱上，箱子的轮廓棱角分明，鲜血热腾腾地溅在箱子上，那种寒梅般的红色、淋漓的红色、挣扎嘶哑的红色，与辉煌的金色、玲珑的玉色相称，在日光下耀眼夺目。军官愤怒地骂了一声，先是拔出枪，用上面的刺刀向赵锁匠又刺了几刀，用力挑起他后扔在地上，金箱也随之落地。他接着又找寻着那把钥匙，它就在地上，染了一半的血。

军官把钥匙对上锁孔。一把钥匙一把锁，要做到纹丝不错。可是这把钥匙却根本插不进锁去。他们只是一群愤怒的野兽，寻找着发泄的方式——胖叔被一拳打倒，而那个金箱和赵锁匠被扔到了河里沉底。

赵小满到那里的时候，只剩了满地干涸的血迹。那天清早，赵锁匠就把窗户打开了，赵小满感受到风吹后发现了窗户，便翻了出来。夕阳把天边的一角也染得像血一样。他想哭，但是他整个人仿佛都被卡住了一样，喉咙里发干，他好像感觉不到自己在喘气了。他的眼睛很好，在血色里看到了那把钥匙。他抬起沉重的腿走过去，弯腰捡起来，却突然明白了什么。赵小满飞奔着回了家。

他回到家，双手颤抖着找到那块他永远也配不成的锁，轻轻插进去，一切都恰到好处，锁开了。箱子里是一摞纸，每一张都泛着岁月的沧桑，却每一张都完整不损。他的曾曾祖父写道，儿子啊，配锁要用心专一，心无杂念；他的祖父写下，配锁是手艺，做人是道理，不仅要光明磊落，还要心有国家；他父亲写下了，做人端方，有原则······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，却怎么抹也抹不干，父亲打他他不哭，被刀锉了手他不哭，赵小满十五岁以来第一次这样哭得溃不成军。

他看到那把钥匙，就知道锁，因为它们的轮廓是那样配合，钥匙和锁天生就是一体的；他知道父亲最后低头说了什么，那是赵锁匠的规矩：“钥匙能开锁，但不能干不干不净的勾当，更不能行伤天害理之事。”

后来赵小满加入了抗日军，小赵锁匠变成了小赵队长；后来抗日胜利，后来新中国成立了；后来，热河新开了一家锁店。配钥匙是赵师傅的一绝，但赵师傅只在正午之后，黄昏之前配钥匙。有人拿着进口的密码锁给赵锁匠看，他接过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：“这锁啊，还是得钥匙来开。锁匠能配钥匙，同样也是在打磨自己。一把钥匙，学问大着呢。”

赵锁匠的家里，传承着一个平素不轻易打开锁的铁箱，而开锁的那把钥匙，是用生命与热血凝成，那么沉，那么沉。

（指导老师：王晓燕）

【点评】张祺妍的小小说《钥匙》讲述的是一个锁匠世家将做事为人的规矩世代传承的故事。这规矩，是“要用心专一，心无杂念”，是“不仅要光明磊落，还要心有国家”，是“做人端方，有原则”，更是“不能干不干不净的勾当，更不能行伤天害理之事”。而这种规矩的力量，在赵小满的父亲和赵小满同日寇的殊死抗争中发挥到极致。一把小小的钥匙，表现了宏大的主题，联系到时代的风云。

本文获第十九届总决赛特等奖。（钟湘麟  特级教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