驯 狮

陈宸（福建省泉州实验中学高三）

黑夜吞噬掉街边最后的一盏灯，浓稠的黑被成片地抹开。眼睛赚不到便宜之后，其他的感官就后来居上，张扬又肆意地扩大。紧闭的窗户因夜风而战栗，潮湿的泥土味悄悄渗入。

我用力地呼吸，贪婪摄入黑夜的清凉作为缓释胶囊，让它舒缓我痉挛了一个白昼的神经。

白日里起动机的蜂鸣和钥匙串的碰撞，白日里放声大笑和窃窃低语，白日里不锈钢门框生涩的铁腥味，白日里火锅底料蛮横的辣油味。

我狠狠地抹了一把脸，想要把聚会归来后的疲惫连同记忆一起擦掉，然后蜷缩进无边的黑色里面。

然后我的手背，贴上了一团软绵绵、毛茸茸的东西——不用看也知道，是一只猫。尽管它在晚上是必然会降临的，但我还是不想看到它。我把它抹到一边去，像把不小心沾到的墨水随手抹到桌子底下一样。

见我不欢迎自己，它干脆也不装了，掬一捧凉如水的夜色，进去洗了一圈，洗出它原本的鬃毛和獠牙，恢复成狮子的模样朝我踱步而来。

脑中是聚会的图景，他们高谈阔论，不时迸发尖锐的笑声和夸张的表情。感谢黑夜的加工，他们的影子被拉扯变形，最后剩下模糊的噪点。我把这团记忆揪出来，揉了揉，随手丢给一边里的狮子。

尽管伸手不见五指，但我能想象出，它是如何猛地扑上前来，狼吞虎咽着我施舍的食物。

“有那么好吃吗？”我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不屑。

它的眼睛荧荧地发着绿光，像楼道里“安全出口”的指示灯，我有一瞬间想跟着这个指示，去找到那个出口。

“我喜欢狂欢和热闹，喜欢你大声发表演讲时别人投来赞许的目光，喜欢你吵架占上风时别人一脸吃瘪的表情。”

我伸出一只手，张开指缝，试图在黑暗里盯出手指的轮廓。白天的光阴裹挟着嬉笑怒骂，就这么从指缝里溜走了。我虚虚地一握拳，什么也抓不住，什么也没有得到。

“聚会上的那些话……根本不是我心里想说的，我的想法和他们完全相反……”嗓子里卡了石头，我只能磕磕绊绊地解释。

“你只敢在心里想想吧？你又不敢说出口。”

我被噎得哑口无言。腾腾升起的火锅热气后面，没人看到我有所懈怠的嘴角，喋喋的谈论声掩盖我声音的异常，我笑着附和他们的歪理，玻璃杯撞在一起的时候，理智在破碎地呜咽，真话淹没在碳酸气泡之下。

因为“没有人是一座孤岛”，我为自己加固了连向群岛的大陆架，尽管它深埋在海底，但是当群岛大兴土木和火山爆发时，依然把我的小岛震得一起摇晃。工业废料源源不断地向我运来，艰难地承受之后，我发现岛上早已面目全非，我没有地方停下来栖居，也没有时间停下来思索。

但是我的狮子很喜欢。它说这让它有归属感和安全感，让它感觉自己被拥戴为王。我很讨厌这样，我都教训它很多次了，不要在他人虚无的认同声里迷失自我，然而我无一例外全失败了。

于是我支开话题，轻咳一声来掩盖我的虚心，说：“白天……我也不想和老妈吵架的嘛，我知道她是对的，我知道这次是我理亏，我本来不想这样说的……”

它低低地嘶吼一声，我听出了几分嘲讽的味道，也觉得他的语气阴阳怪气起来——“吵架嘛，胜利者都是按气势来划分的，管你有没有道理。”

妈妈被我气得说不出话，双手叉腰在房间里打转几圈，嘴唇开合又闭上，最终重重地剜了我一眼，甩手离开。

而我还没从剧烈的情绪起伏中恢复，刚刚的高声尖叫耗费了我太多能量。我企图从这场胜利中收获一点什么，却发现心中蓦地空了一块，裂成一个无底深渊，拽着我往下坠。怎么胜利者却比失败者更加狼狈？

我正襟危坐起来，打算找回气势。我借着一缕月光，努力盯着狮子。“白天就要好好珍惜，你为什么一直虚度光阴，放任生命被一些琐碎的、无意义的低级娱乐消耗？”我指的是15秒的短视频，不知所云的无病呻吟，毫无营养的八卦花边。

“你为什么晚上才来怪我？”它振振有词，抖了抖鬃毛，懒洋洋地继续说道，“我知道你很鄙视我，现在大概是第七次了？”

什么第七次，都不止七七四十九次了。我暗想。

“我知道你在日记里抄了纪伯伦的那首诗。那有什么用，不就是浪费了几滴墨水和纸吗，对我毫无攻击力。”它给我开了一枪。

我挺起的背渐渐佝偻下去了。卸下了白日里所有的枷锁，擦掉了自我催眠的妆容，我在黑夜，直面我空无一物的灵魂和不知所归的内心。

后来我和它都良久无言，我没有再端着教训它，它也没有乖张地讽刺我。

“今晚我想坐到天明/

坐到月影消失/

坐到星光熄灭/

从万籁俱寂一直坐到/

人生泛起。”

我如是践行着，静默了一夜。在晨光熹微的时候，狮子如常消失。我没有关注它，因为我知道它伪装成温驯的猫，躲进我的身体，伺机而动。我揉揉眼睛，屏息凝神为白日的战斗做准备。

我的书架上，被我贴满便签，便签上是摘抄的句子，聊以自我鼓励。大概没人会驻足读读我抄的句子，所以没有人知道，最显眼的那张，龙飞凤舞写着：

“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，而那匹猛兽，就是每个人各自的性情。”

（指导老师:蔡晓妮）

【点评】毋庸置疑，文明程度越高，科学技术越发达，人类的孤独感便会越强烈。本文以超现实的表现方法，借助“我”和“猫”的互动与交流，表现了作者对狂欢与孤寂、虚伪与真实、务实与求真乃至生存现象与生命意义等等的自谑式审视和拷问，构思别致，笔墨老道，别有格调。文中的一些金句颇为传神，如“吵架嘛，胜利者都是按气势来划分的，管你有没有道理”，如“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，而那匹猛兽，就是每个人各自的性情”，显示出作者具有深入洞察并能高度概括的能力。（张宗涛  作家、教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