哲之审

严梓硕(甘肃省武威第一中学高三）

在地中海北岸的一隅，一片山丘广布的土地上，安静地伫立着一个高雅的民主审判庭，四周零散拖曳着几处城邦聚落。审判庭上空笼罩着大团的云，时而将洒向庭上的阳光遮掩住。庭外人声鼎沸。审判庭外的墙壁上张贴的布告宣示着今日审判事宜。

厅中，环绕审判大厅的一千多个陪审席上，众人肃穆而坐，大厅正方是正襟危坐的审判长，他神情庄重，审判服整洁无褶。

他的对面是一个矮小的被告席，席上站着一个穿着素服、披头散发、神色戚戚的老人。他面容如罩上了一层乌云，但眼神直直地盯着面前至高无上的、决定他生死的审判官。

老人忽然恍惚了，他的思绪飘回到往昔的哲学经院。在那里，城邦中的人都热情地讨论着幸福、道德的意义，经院处处闪耀着智慧与理性的光芒。农人、富商、各色老少之人都在恭敬地倾听他的哲理讲学。在一片惊叹声和辩论声中，人们眼中闪着哲人才有的知识之光，追寻着自然提供给他们思考的能力。老人在这片智慧沃田中耕耘，他自得其乐。

正当老人还沉浸于曾经的欢愉之中时，几响沉闷的审判钟声将他带回了现实。

“被告苏格拉底。”审判长故意压着声音，让陪审席上的人们明确敌对目标。因为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也对此次审判不明所以——他们只是以维护奴隶主利益为名出席审判。审判长见老头不会应答，便直接讲下去，“你可知此次对你的审判因何而起？”

“不过是我的思辨之举动摇了某些人的特权罢了。”老人用略带着轻蔑的语气回答着，也揪着奴隶主代表们的心。

“被告人曲解原意！还是让我来一一为你列出吧。首先，不敬城邦的神。你作何想法？有无异议？”审判长还特别强调延长了那个“神”字，似乎其中一半带着责问，一半又怀着对所谓“神”的虔诚。此时，大部分陪审员才准备好了审判方向，满怀着公正之心开始审判的姿势令他们自己感动不已。

“法官大人，你所谓的神是什么实体？有无雄辩的口才、健硕的肉体，以及缜密而理性的哲学思维？若无其中任何一项，那么您又有什么更有力的理由来冠以它如此高傲的称号？”苏格拉底刚刚还是一个瘦弱的老身，但此时，却发声清晰，慷慨激昂，令自信满满的陪审员藏起了眼中的锋芒。

“苏格拉底，请你自重。神是崇高的，我仅代表自己斥责于你。神是自然万物的缔造者，这是作为一个城邦人深信不疑的真理。做为被造者，应当毫无理由地感念神，”说着还不忘做一个上身臣服的姿势，显得滑稽而不协调，引得身后的陪审员吱吱发笑。

“法官大人，你可知是什么引人前行？”老人反问。法官随口便道：“自然是神的意志”。

老人这次竟露出轻蔑一笑，又说：“请容许我指正。思辨引人深究，它领导着人的思考。若这偌大的审判庭中没有任何勇于质疑的心，那又何必审查鄙人的对错？”说着将坚定的眼神注入惶然的陪审员人群之中，“各位，想想那思辨之力，是它驱使你们认识自己，反观自己。今天的质疑精神大多已被所谓神的言论淹没冲散，利益的枷锁已经拷在你们自己身上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平等和自由。”

黄澄澄的太阳光注视着陪审员们额际阵阵的豆大汗珠，利益和良知都在他们内心拉扯、扭打、甚至低吼。面前的苏格拉底似乎在窘迫的空气中唤着他们的清醒。

“够了，苏格拉底，这里不是你用雄辩击败理智的地方！”审判长的话如屈曲盘桓的藤蔓，将那些跃跃欲试的从众者重新拉回到利益的泥沼之中。

“苏格拉底，既已至此，我不得不提出第二个罪名，败坏城邦青年！”

一人唱，千人和。厅中的大部分人齐齐看向审判长——他想要的目标，就是让对面的老人成为众矢之的。

苏格拉底眼中闪过一丝愤慨之色，但他瞬间恢复平静，谨慎地辩驳：“法官大人，鄙人只是引导那些热烈而又激情四射的青年人学习哲学，他们现在是具有智慧的新生一代，而这都归功于我的教育，不知‘败坏’一词从何而来？”

审判长的脸上顿时犹如乌云向天空弥漫开来，他明白这幕荒诞之剧不可再进行下去，便郑重起身，换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，高高地站在审判席上，以俯视老人的口吻说：“一位青年为了用辩论来逼退上门逼债的人，抛弃城邦的一切价值理念，跟随你学习诡辩之术，后来，这个价值观不正的青年竟出手打了他父亲，”厅中人群都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——城邦之中发生如此不尊长辈的事，无疑是比亵渎神灵还要令人恐怖，“这一切都是因为苏格拉底，是他和他的诡辩术败坏城邦青年的价值信念。”

“不，我的老师不会做出这种事，”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。在臻臻密密的人群中，那个微小的身躯冲击着审判长的欺瞒，“我敬爱的老师，苏格拉底，只会用事实和真理教导我。他痛恨偷换概念的诡辩术，并且时刻以德尔菲圣庙的铭言作为自己的座右铭。”

接着，他以瘦弱的肩膀擎负着几百个陪审员眼中的凶光，又大声向四周喊道：“同学们，请大家告诉我，老师的座右铭是什么？”

“认识你自己！认识你自己！”审判厅的四周同时响起，那一股和声中，有的稚嫩，有的雄浑，有的婉转，有的铿锵。这些声音从陪审法庭的各个方向射出能量，鼓动着其他人的耳膜，呼唤着他们的良知，最后凝成一支箭，射向审判长。

    “不，苏格拉底只是在欺骗，求上帝降罪于他！”一个反对者的呼声又起。

这两股风浪瞬间激起更大的风暴，利益和良知在这狭小的审判厅中席卷着、对抗着，也摧毁着人们的理智和冷静。

被告席上的老人却显得那么无助而凄惶，他眼中满是争斗的人群：有的被推倒在地，有的跪倒祷告，有的人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地面，身体颤抖着。厅中的人群煎熬着，他们内心的利益咆哮着冲过眼前，良知的臂膀又在这风暴中极力拉拢着他们，陪审厅已经成为他们的地狱，两支军队正在轮番攻击着他们的心理防线——这场闹剧即将翻覆城邦的所有秩序，必须终止这一切！

陪审团的两次投票结果是：280对220,360对140，死刑。

苏格拉底选择服从判决，在牢房里，在狱卒和学生的注视下，他接过毒酒，坦然饮下，身体慢慢僵硬，脸上留存着微笑。

摧毁之举被制止，愤怒之火被熄灭，城邦崩塌的倒计时也随之戛然而止。

只有那些矮小的审判席还在沉思——即使这一切都结束了。

（指导老师:陈亚平）

【点评】

     作者以冷峻、深沉的笔调，再现了两千四百年前发生在雅典的著名的苏格拉底审判。在环境的展示、气氛的渲染、人物神情的描绘、内心世界的揭示、情节的发展推进、局面的掌控把握等多方面，作者处理得十分老到。即使一些平平常常的细节，都显示出良苦的用心。如写“审判庭上空笼罩着大团的云，时而将洒向庭上的阳光遮掩住”，既是实写，又有深蕴，还写苏格拉底“面容如罩上了一层乌云”，写“审判长的脸上顿时犹如乌云向天空弥漫开来”，似为不经意的吻合，实为巧妙的运笔。作者笔下的悲剧主人公形象，是符合历史的真相的：他据理力争，坚持正义，他服从判决，维护秩序。这不禁令人由衷敬佩又扼腕叹息。“谁之罪？”读者自会有自己的判断，历史也早已给出公正的结论。本文获省级一等奖。（钟湘麟  特级教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