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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家 | 叶圣陶:孤独

2024-11-16来源:“叶圣陶杯”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唯一官方网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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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|者|简|介

叶圣陶(1894年10月28日—1988年2月16日),男,原名叶绍钧,字秉臣、圣陶。生于江苏苏州。现代作家、教育家、文学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,有“优秀的语言艺术家”之称。


很小的中堂里点上一盏美孚灯,那灯光本来就有限,又加上灯罩积着灰污,室内的一切全显得不清不楚的,没有分明的轮廓。小孩子听母亲算伙食账,青菜多少钱,豆腐多少钱,水多少钱,渐觉模糊了;他的身体似乎软软的,酥酥的,只向母亲膝上靠去。母亲便停止了自言自语,一手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前胸,说,“你要睡了?”

这时候听见外面有老人的咳声,一声声连续不歇,到后没有力再咳,只剩低微的喘息。母亲就向孩子说,“老先生回来了。”孩子正入朦胧的境界,当然不听见母亲的话。

一会儿,关着的窗子被拉开了,一阵吚呀的窗响,接着就是老先生带咳带喘的声息。他一手执着窗环,支持佝偻的躯体;干皱的面孔泛作深红色,像个喝醉了酒的;眼眶和上唇胡须的部分有些水光,这是伴着咳喘而来的涕泪。他站了一会,呼吸略微平顺,才跨进门限,转身关上了窗。这又是个至少要费一点力的动作,使他不得不扶着窗棂再咳喘一阵。

可是,他的左手却在袖管里只是掏。后来掏着了,转身喊那正入朦胧的孩子,“孩子,要不要吃?”他实在不能多说了,就是这么一句也费了很多的力气,结果只发出惨然的带有喘息的尾音的语声。同时宽大的袖管里伸出颤颤的枯瘦的手来,拿着个鲜红的福橘。

母亲推动孩子的身体,暗示地说,“老先生给东西你吃,你要不要?”

这“东西”两字似乎有特别的魔力,孩子在朦胧中听见了,而且嘴里的唾沫忽然多起来,一口一口尽是咽。他伸出小手迷糊地说,“在哪里?在哪里?”那一只手却只是擦自己的眼睛。

“在这里,”老先生走近孩子的身旁。“你看,这是什么?”他将橘子送到孩子的眼前,一手除下戴着的风帽。

孩子觉得眼前清楚极了,“红的,圆的,不是很好吃的么!”同时鼻管里闻到一种可爱的香气,于是嘴里的唾沫来不及咽了。至于他的小手再也禁不起这种诱惑,径向老先生手中取那个橘子。

老先生的手却缩了回去,他以引诱的神情对着孩子,很丑地笑着说,“你叫我一声,我才给你。”他站定了一会,喘息平了,咳嗽也不作了,居然能说比较长的这一句。

孩子绝不理会,却走前一步,伸着小手追那向后逃遁的橘子。老先生的手尽向后缩,但没有小手那样敏捷,终于被捉住了。老先生还是握住橘子不放,引诱似地笑着说,“叫我一声,叫我一声。”

母亲又暗示了,“乖的,快叫一声,叫一声就给你吃。老先生!老公公!”她相着孩子的脸,笑着向老先生努嘴,希望孩子明白她这表情的用意。

可是孩子竟不明白;一只手不成功,第二只手就来帮助,只是将老先生的手指扳开来。老先生知道难以拒敌,便放开手指说,“你拿了去吧。”他立刻觉得刚才对于孩子的要求没有意思,只不过自讨没趣罢了。孤独的感慨像乱云一般叠满他的心中,使他只是捻着灰白的胡子,站在那里。

胜利的孩子却已剥去了橘皮,送一片橘子到嘴里了。他牵着母亲的衣袖说,“我们睡吧,我要睡了吃。”

母亲正觉得不好意思,见孩子这么说,便故意呵斥道,“你真不乖,不肯叫人却要吃东西!吃东西也罢了,哪有到床上去吃的!”

孩子并不觉得这两句有严厉和可怕的意思,还是拉着母亲要走;拉了一会,又放了手送一片橘子到嘴里。母亲本来就没有反抗他的心思,现在他再三要走,便站起来向老先生说,“那么请老先生到房里去吧,趁我们这灯光,进去点火便当一点。开水藏在草窠里,你自己取了喝吧。”

老先生正在看孩子吃橘子,想那孩子堂皇地吃他的胜利品,绝没有他老人家在眼里,便感到异样的空虚,好像身体也没有一点质料似的。等听到屋主人催他进房,他又爽然自失起来,“原来我不应当逗留在此,我只配拘囚在那个小天地中!”他于是走向室左隅,从衣袋里取出个钥匙来,开那里的一扇门。

伛了背,运了腕力,失神的老眼用了无效的注意,好容易把锁开了;但又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喘。因此他不能便推门进去,却扶着门框站住。


孩子手里的橘子已去了大半,再迟一点要不能躺着吃了,便催着母亲快走。母亲以禁抑的声气说,“等一会!等一会!”但她也不免望着老先生的背形皱眉。她想,“他这么咳喘,原是平常的事,为什么今夜特别难抵当呢?”

喘息没有全止,只是略微轻而匀的时候,他便推门进去。凭外间射进去的微弱的光,他摸索火柴,划着一根,向一支白烛上点着。晕圆的光显出个晕圆的境界,境界以外的东西却依然隐伏在昏黑之中。桌子上积着灰尘,经老先生衣袖的拂拭,就画成些不成样的花纹,这是显然可见的。其外茶盏,饭碗,茶壶,煤油炉,酥糖的残屑,熏鱼的骨头,杂乱地摊在桌上,都很清楚地呈露它们的面目。

外面屋主人说,“你已点上了火,我们进去了。”就听他们母子两个走向里边去了。“呵,怎么得了!”老先生感叹一声,低微到几乎听不见,就转身掩上了门。

他又想起开水在外间的草窠里,重又开了门,在暗中摸索着;后来拿到了。试触壶壁,却是不大温热的。入室关门之后,就点起煤油炉来,把水壶搁在上面。煤烟蓬蓬地腾起,他全然不知道;却又是气吁吁的了。于是慢慢地坐在床上,那床靠着后壁,正在晕圆的光以外。

他过这样的生活将近二十年了。被袱不给整理,临睡时就把它盖在身上,起身时任它堆着。还有些时令已过的衣服,不需用的汗巾钱袋之类,也随便堆在床上。这样可以免开箱子关箱子的麻烦,又可以增加一些被袱的功效,虽然渐渐觉得身体担当不起,但多一些温暖到底是好的。若在白天,就可以看出他的被袱和蚊帐是灰黑的,几乎不能相信先前也是鲜明洁白的材料。这大半是煤油炉的影响,尤其是煤油炉由他使用的缘故。

他坐着休息,渐渐朦胧起来;但是恐惧的心情使他不敢就睡。最可怕的难关要算早起和临睡了。扣上或是解开一个钮扣,褪下或是伸进一只衣袖,都要引起剧烈的咳喘。等着等着,一阵咳喘平了,才敢再动。但第二阵咳喘早又在预料之中了。要完全睡得宁贴,或完全穿好了衣服离床,非一点两点钟不可。他每天有这么两回困难的功课。他实在怕极了,如果能够不睡,他也十分愿意。可是到夜不睡又怎么办呢?

他似乎听见沙沙的雨声,模糊地想,明天出门又受累了。但立刻觉察这个念头不对,使支撑着走到桌子旁边,匆忙地提起水壶,嘴凑近去吹那炉火。炉火不就灭,一口气过时,火焰仍竖了起来;煤油气却弥漫于室中了。老先生想到了另外一个方法,先把火焰旋得很低,再一吹,才吹灭了。

他斟了一盏开水,两手捧着,靠在床上慢慢地喝。两手温温的,很舒服,相形之下,两脚觉得冰冷了。六十多岁的年纪,血气早衰了,冬夜的寒气又尽把他包围得紧紧,所以虽然穿了蒙古人穿的那样的厚棉鞋,差不多像没有穿什么一样。但也没有法子,伸进被窝里去暖着正不是容易的事呢。

开水从喉间咽下去,他觉得很受用,咳嗽不作,呼吸也平顺,几乎像没有病的一样。他迷恋这个仅有的境界,便只是靠着不动。其实也够可怜,这盏开水就是他的晚餐了!他年轻时候是有名的酒客,酒家楼上每晚有他的踪迹,与朋友请拳行令,总要喝这么两三斤。回到家里,夫人早已准备着可口的酒菜,斟好了陈年花雕在那里等着。他便慢慢地独酌起来,或者随便看几行书,或者同夫人谈几句话,才举杯呷一口酒。这样的生活延续下来,没有变更,直到夫人离开了他的时候。但他依然喝酒,只在酒家喝。当初的酒伴渐渐地稀了,写一副挽联或送一刀锡箔时,总引起一回感叹。后来酒客中间竟不容易遇到熟人了,他就不到酒客丛集的内堂去喝,只靠着临街的柜台独酌。猜拳行令的事全像渺茫的梦一样,单是看看街上来往的行人下他的孤酒。最近两三年内,除了固有的咳呛以外,又得了个呕吐的毛病。喝了酒回来睡,半夜里总被难堪的胃泛促醒;醒来时又酸又腥的水已涌到嘴里了。一阵呕吐之后,便是剧烈的哮喘。睡眠当然是无分了。张开眼睛,只见个无边的黑暗,仿佛永不会再见光明似的;闭上眼睛,便觉种种的恐怖和悲哀纷纷向心头刺来。他说不出什么,便是说,又向谁说呢?只有沉长地叹气。他请医生诊治时,医生断定主要的病因在酒,又问他小便可通畅。他说,小便很少,而且不大清。医生就说非戒酒不可。他也相信这是酒病,但晚上仍旧靠着酒家的柜台喝他的例酒。然而酒量越来越小了,喝不到半斤,便觉胃里满满的,一半也是怕夜半的呕吐,就停止不再喝。可是没有用,到夜半还是要吐。今冬吹了两天西北风,大气严寒,他觉得浑身都是不舒服。酒似乎变了味,喝到嘴里,只是咽不下去。这才和数十年的老伴告别了!呕吐却没有去,不论晚间喝一碗粥或是吃几个蛋饼,到夜半总是吐了出来。有几天晚间不吃什么,倒或可幸免。他有了这个经验,所以开水就成为晚餐了。至于不喝茶而喝开水,是因为近来觉得茶味也变了的缘故。

一盏水喝完了,手心里温暖的感觉转凉了,他不得不站起来把盏放下。两脚实在太冷了,冷到有点痛。他便想,迟早总要度这难关,不如早点儿睡便宜了一双脚。一腔勇气鼓励着他,他就移动烛盘,把它摆在床前的椅子上。然后坐上床,冒着险做那最困难的功课。咳喘当然不肯爽约,他才靠到床头,已咳得几乎气息不属了。

他耐着性,像魔难中的修道士似的,等待咳喘略停,便解开几个钮扣,或褪下一只衣袖。他的衣裳有许多污迹,也有几处地方破了毁了。自从他夫人死后,他偶尔添置一两件新衣裳就从衣店里买。一穿上身,沾了污迹也随它去;破了毁了也不管,从没有补缀这回事。直到污秽且破坏得不成样子,他昏花的老眼也觉察出来了,便再买一件来换上,那旧的就此作废了。

他横下来睡好,把被袱裹着身体的时候,喉间只有丝丝的细声了。更没有再动一动的力气,全身似乎一堆顽石,紧紧地压在床褥上。烛火已被吹灭了,黑暗蒙住他疲倦的双眼,可是没有蒙住他孤独的心。他的心仿佛如豆的灯火,颤颤地只是闪着,虽然微细,但燃烧开来,也可以成为烛天的大火。此刻他的心正在闪着,闪着,想起日间的情形呢。

这天早上,他按照平常的习惯,天一亮就挣扎着起床。明知这差不多特地招咳喘,但在黑暗中无论开眼阖眼,总是牢狱一般可怕,既然见了一点儿光,便不得不不顾一切地逃开。他穿好衣服的时候,差不多只有呼出的气了;身体靠着床栏,动弹不得;头只是徐徐颠动,帮助气的呼出。在灰暗的晨光里,他眼睛的周围隐隐现出个淡青的圈,倘若揽镜自照,或许要认不得镜中的人是谁了。幸而他好久不照镜子了,而且也不知道镜子在什么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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靠了好久,才移步到桌前,点上煤油炉,煮一点水。水壶底积着很厚的一层煤烟,而且蔓延到壶壁壶把,他才一把握,便将手指染黑了一部分。他向来不注意这些,当然不能觉察。直到水壶里发出响声的时候,便把水倒在脸盆里,潦草地洗了脸。

于是戴上风帽,预备出去。那风帽是他的良伴,一年里大约只同它分别三四个月。石榴花开的时候,他还没有除掉它;人家穿着夹衣赏中秋,他早又把它戴上了。风帽是玄缎制成的,纬线差不多全毁了;积垢过多,发出亮亮的油光。他戴风帽极随便,一套上,扣一个钮扣,就算了。有时没有戴正,便露出个歪斜的面孔,引得街头的孩子们拍手大笑。

他关上门,按上锁,伸着索索的手向衣袋里摸一摸,才向外走。大门早已开了。在门口开成衣铺的丁裁缝正在那里扣钮扣,见了他照例地问,“老先生出去了?”

“出去了,”他照例地回答,一壁气息吁吁地只是走。寒晓的风扑面吹来,觉得胸次一清;但皮肤却似乎尽在那里紧缩,很不好过。他的背弯得更甚了,袖管对袖管镶拢来,两臂挟得紧紧。这样,他寂寞的衰躯就在清冷的街头走过去了。

他走到一家茶馆里,仅有两三个茶客默然坐着。伙计正在扫地,见他来了,便去绞了两把热手巾给他擦脸,再斟了一壶白开水来摆在桌子上。在茶馆里很少有喝白开水的,谁都喜欢喝一朝晨酽酽的茶,喝罢再去作事,便似乎分外有劲。可是,他的味觉变了,不能再喝浓烈苦涩的茶,只好喝一点淡而无味的白开水。喝白开水本来不必到茶馆,但是,不到茶馆又到什么地方去呢?世界虽大,仿佛处处拒绝他,惟有居室里的卧榻和茶馆里的椅子比较有念旧之情,还肯容他亲近。于是他离开卧榻便到茶馆。

在茶馆里,可以说仅仅恋着那椅子了,此外的许多人物全同他漠不相关,一个人也不理他,他也不爱那里的任何一件东西。有些时候,许多茶客围着谈话,无非讲那应时的游赏,社会的新闻,政府的设施,等等。这就引起他无限的感慨:他们那样自得其乐,那样议论风生,仿佛故意表示一种正当盛时的骄傲,借以奚落他的孤独和昏老。于是永镂心头的过去的踪迹逐一展开,像画图一般。今昔对比,觉得现在的情况太不可堪了,便在固有的喘息中漏出一声长叹;眼睛里虽没有泪滴,眼光却凄然了。但是,他还是坐在茶馆里,不到别的地方去。

这天他在茶馆里吃了些点心,喝了两壶光景白开水,看看座客渐渐稀疏了;他们大半是彼此招邀,去开始赌博,借以消遣那多余的光阴,小半是干他们的业务去了。他也预备要走;然而走到什么地方去,却是个很费踌躇的难题——他每天上午离开茶馆之前照例要遇到这个难题。忽然想起了他的表侄女(他的仅有的亲戚),差不多三个月没见面了,便决意去看望她。去的动机当然不仅是看望:他病得很厉害,没有听到人家一句安慰的话,又不曾向谁倾诉过自己的病况,觉得这是比害病更难堪的苦趣。现在既想起了她,一腔热望便像火一般升起来,非马上看见她不可。她住得很远,走到她那里是万难办到的,他于是雇了一乘轿子。

他的表侄女是个很好的主妇,能把琐屑的家务处理得有条有理,又善于交际,得到一切人的欢心。她将近三十岁了,因为不曾生过孩子,而且善于修饰,看去只像二十刚过的人。她颊上还显着处女似的红晕,眼睛也澄清且流利。她的丈夫华绥之是个中学教师。他们两个非常相爱。

这天下午,他们预备到一个朋友家里做消寒会。老先生轿子到时,她正在整妆。看他气息吁吁,便请他在软榻上坐。他发出含愁的声音,却好像孩子乍见母亲时的娇声,眼睛里放出求怜的光,道,“好久不见了,你好?”接着咳喘一阵,又努力地说,“我总有点难了!四肢没有力气,只觉身体越来越重。到晚什么东西都不能吃,吃了就是吐。咳喘又来得厉害,几乎不能动一动。总有点难了!”

她按着发鬓,端相他的容色,觉得很可忧虑,但嘴里还是很平和地说,“不要过虑,没有什么的。近来天气冷,老人家身体欠舒服一点是有的。待交了春,天气渐见和暖,就安适如常了。”

这几句话在他听来太平常了,很有点失望。心里想,“少年人真不明白老年人的苦处,我这样一副形状,我这样告诉她,她却轻描淡写说这几句!”他想着,心里便酸酸的了。因伸说刚才的意思道,“实在有点难!这不比往年,我自己很明白。”

她没有更亲切的安慰的话,只有重复刚才的意思说,“不要过虑,不要过虑,决不妨事的。”

他知道引起她的同情是无望了,便不再辩说,含糊地答应了她。随即靠着榻背养神。她笑着对他说,“今天在这里吃午饭吧,待我唤人去沽一点酒,伯伯与绥之同喝。”

“不喝酒,一点也不能喝。几十年来喝得太多了,到现在便没有我的分了!”他脸上只是惨笑。

“少喝一点总不要紧吧?”

“实在一点也不能喝。什么酒都变了味,无论如何咽不下去;而且夜半的呕吐也担当不起!”他低声默叹。

她觉察喝酒的话恰正引起他的悲感,这是没有预料的,便换个头绪说,“今天一个朋友家里做消寒会,我们吃了午饭便要去。在那里有室内的游戏,有某女士的唱歌,有四组男女的跳舞,到晚大家围着桌子在小火锅里煮东西吃。这个会很有趣味,妙在各尽兴致,绝不拘束,而有群居之乐。”她站起来把南面的窗开直,让阳光多进来一些。老先生全身被着阳光了。

他又觉她的话含有压迫的力量,使他伤体自己的衰老和孤独。群居欢会的事不是没有经历过,闻歌起舞也不是从未做过的梦,但现在是渺茫了,剩下的,确确实实剩下的,只有个孤单而枯寂的自己!这就见得她的话近于嘲笑了。于是愤愤地想,“少年人真多事,聚什么会,闹什么歌舞,无非没意识的玩意儿罢了!”同时却随口答应道,“哦,有这么一个会。”

“这个会里全是夫妇同到,有孩子的便带着孩子,这也是一种特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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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先生却并不注意在这上头,很关切地说,“你们这里一切平安,可惜缺少了孩子。不要多,只要一个两个,便四时皆春,生趣无穷了。”他说时环顾室内,表示果能如他所说,生趣将充塞室内,像空气一样。

她恬静地说,“我们倒并不觉得。我们的意思,若是孩子来了,我们在感情上和责任上,自然喜欢他们。现在他们不来,我们也不以为是一种缺陷。进一步说,他们的到来不只给我们欢乐,还给我们带来精神的忧虑和躯体的劳困。而且他们不是能始终与我们作伴的。幼时的娇笑和慧悟,固然能使我们沉入陶醉的境界,觉得全部领略了人生的真趣。但是他们很快地长大起来,他们有他们的伴了,他们有他们的见解了,我们呢,被视为他们以外的人了。他们虽仍然来接近我们,那不过牵于习惯,碍于面子罢了。这种得而复失的悲哀,我想是十分难堪的,倒不如自始就没有得到的好得多。”

老先生听说,别有所悟,满腔的感慨无处倾泻,只低垂着眼光一声不响。他本来就有这一种解悟,差不多越老越认得确切,现在听表侄女这么说,心头更刻上一条很深的新痕。他想,“这岂止孩子对于父母,简直是少年人对于老年人的通例。你还是少年人,自然揣想不到了。”但是他并不对她说。

她的神态更柔美了,继续说道,“我们现在不觉得缺少什么,我们有的是快乐与安慰。只愿绥之和我经常健康,平安地达到暮年,就感谢命运给我们的恩赐特厚了。我相信最密切最永久的伴侣只有夫妇。两人同心一体,意味相投,年岁相近,决没有判离的危惧。到了衰老的时候,别的人便是一个都不来亲近,只消想,彼此有个惟一的老伴在,就比有了什么人都幸福都值得骄傲了。”她说到这里,现出似醉的微笑,她的心愿无意地表白出来了。

老先生仿佛见了鬼魅,身体仰躺着,举手掩面,眉头皱得紧紧,还发一声类乎喘气的叹息。她以为老人家精神不佳,谈话觉得厌烦了,便停止不再说,却殷勤地问道,“喝杯茶吧?”

“不,不,”他含糊地拒绝了。她怎知道触着了他的创伤呢?这正同一个永久的伤痕一样,溃烂又溃烂,没有痊愈的时期。只因包扎了起来,而且受伤太久了,倒似乎没有什么。现在却又来了一箭,正中在旧时的伤处。这一刹那的痛苦,足以唤回所有的痛苦经历,于是觉得不可堪了。而放这一箭的就是她。

互相爱好的夫妇往往会有她这样的见解。惟其爱好,就要研究所以爱好之故。这实在是神秘而难以解答的。难以解答而定要得到个简明的解答,就容易想到永久为伴这一层意思上去。当年老先生同他的夫人也曾这么想过;不但想过,而且彼此说出来印证过。不料所见相同,喜得他握着夫人的手尽是不放。夫人挣脱了,斟了一杯满满的酒,笑着说,“我们两心相印,与你分喝这一杯,作为祝典!”他就凑上去喝了一半,余了一半,她喝干了。这是个不可磨灭的记忆。但是两人的期望终于成了虚愿,才到中年,她便撇下他去了。他同摧毁了心肝一般,伤痛至于不可说。虽说喝酒也只是无效的排遣,但不喝酒叫他又怎么办呢?一年一年喝下去,一年一年觉得当初两心相印的期望更有意思,然而这是决不可能达到的了!他想起这一层时,便恨自己的躯体太重,不能飘飘地浮起来,浮起来,在空中吹散,化成微至无质的生点。这一回被表侄女重重地触动他的旧恨,又正当旧病兼新病的时候,当然更见伤感了;他简直觉得连叹息也可嫌可恨,假若就此叹不出来,岂不比较好一些么?

但是她料想不到这些,见他不要喝茶,神态很疲倦,便想让他静养一会;自己坐在原先那椅子上,一手剥弄瓷盆中才透出二三寸的水仙苗。

室中静寂了一会,忽听外边有匆急的脚声。绥之赶了进来,嘴里嚷着,“开饭吧!开饭吧!”及见老先生躺在那里,便招呼道,“老伯在这里,我们好久不见了。”说着,卸下大衣和围巾。他脸上冻得红红的,非常鲜艳。

“来不多久呢。我们好久不见了。”老先生略微坐起,很费力的样子,与绥之点头。绥之忙说“请躺着,不要坐起来”时,他重又躺下,急促地喘气。

绥之也坐了,听夫人讲老先生的近况,只是皱着眉不作声,安慰的话实在太难想了。待听到末了,只是勉强地说,“老伯不要烦心,慢慢儿调养就好了。”回头却向夫人说,“我们开饭吧。”

老先生没有回答,不是不曾听见,便是回答不上来了。

吃饭时老先生觉得饭煮得太硬了,稀疏的几个牙不大济事;又觉得汤不很烫,咽下去不大舒服。表侄女见他吃得很艰难,揣知老人家对于饮食另有癖好,便替他改盛较烂的饭,又一为他重做一碗沸烫的汤。他才勉强将半碗饭吃下去。

饭后休息了一会,绥之有点不耐了,向夫人说,“这是去的时候了。我们去吧。”又向老先生说,“今天很不凑巧,不能同老伯多谈一会,我们有个……”夫人便抢着说,“刚才我已告诉伯伯了,我们有个消寒会。真不凑巧,否则尽可以多谈一会。希望伯伯改日再来这里玩一整天。”两人说时都现出抱愧的笑容,但也可以认作厌弃的傲态。

“我本来也要走了,我不能就此躺在这里!”老先生感慨地说。他心里尤其愤愤,但并不恨谁,只恨自己不是,他想,“为什么忽然动念,要到这里来!这里岂是我该逗留的!现在果然被人家赶走了!”他便支撑着坐起来,又支撑着站起来,预备要走。这使绥之夫妇感觉不好意思了,两人不约而同地说,“不要紧,可以再坐一会。”

“我本来要走了,改日再见吧。”他开始举起艰困的脚步。

“那么不虚留了,你自己要保重呢。”表侄女以女性特有的声调与他道别。

“多谢。”

“雇一乘轿子,坐了去吧。”绥之亲切地劝说。

“不必。我慢慢地走去,可以活动活动血脉。走得乏了,沿路见茶馆可以休息。而且也可以临时雇轿。”

绥之夫妇送他到门首,看他孤独的背影在懒懒的冷冷的阳光中慢慢地移动,两人同声叹一口气,说,“可怜!”他们回进去略微整理一下,便携手赴消寒会。听了几曲雅歌,开了几回笑口之后,便把老先生给与他们的印象忘得干干净净了。

老先生一路走着,一路哮喘;咳嗽发作时,便站定了只是拍胸脯,待咳过了再走。他心里不断地悔恨,“这一趟去看他们真是多事。”还想起了别的感慨:“现在什么事情都变了,看在眼里总觉得不合适。朋友聚会是有的,为什么要夫妇两个一同去!这算显示你们是成双作对么!未免太难为情了。”他这样想着,眼睛里便放出无力的含怒的光,也不管他们两个并不在他面前。

他在路上喝了三回茶,歇了三回脚,才走到每天去的那家茶馆里。这仿佛是到了久别的家了,坐上那破旧的椅子觉得特别有味,伙计斟来的白开水也异常甘美。他就此默默地享受着。其他茶客的喧声笑语,当然和平日一样,足以引起他的孤独之感。他只有避的一法:他的耳朵本来就不大灵便,又加上个特意的不注意,一切声音就只是迷迷糊糊的,没有意义了。他又勉强拒绝内心的愤慨等等,不让这些感情火焰一般冒起来。他的眼皮阖着,但并不入睡。

茶馆里开窗本不多;冬天的太阳一偏西,就滚一般地溜走了,于是更觉阴暗而有寒气。众人呼出的碳气和吸水烟的人吐出来的烟升腾不散,一切人物全有点模糊,仿佛在浓雾之中。不很明亮的挂灯点起来了,只染黄了附近的一团烟气,其外依然被着阴影。这样情形,老先生有几十年的经验了,当然全不去注意。

愤慨的火焰虽经拒绝,还不免时常要偷偷地冒起来。他就张开眼睛看看四围,或者喝一口白开水。这一次开眼时,茶客已没有一个了,方才觉得耳朵里有好一会不听见迷糊的喧声了。伙计在那里摆齐那些散乱的椅子,很不高兴的样子,只用一只手将椅子轻轻一拖,不管它齐不齐也就算了,椅足触地板发出寂寞的声响。这分明是不能再留了,老先生只得怅惘地走出来。几阵尖风把他一吹,便引起剧烈的咳嗽。

他走过一家水果铺时,看见一大堆橘子摆在那里,红色在煤油大手盏的光中发亮。忽然念头一动,便买了一个,藏在袖里。他在冬令不大吃水果,因为那种冰冷的感觉太刺激了。现在买这一个橘子,原来想逗引屋主人家的孩子叫他一声。但是他失败了!

老年人对于幼年的情景,记忆特别深刻。对于近时的遭历,便比较浮浅一点。但在没有忘掉之前,却又会时时逐一想起,正像许多模糊的画片在眼前晃过一样。他躺在床上,再也不能入睡,他那孤独的心尽在那里看画片呢:“表侄女看我的病这样轻淡,世间哪还有亲切的同情!……少年人总喜欢胡闹,天寒便闹什么消寒会!……事情全变了,胡闹还要夫妇同去!……我的妻,她死时那副青色的脸!……‘成双到老’,这句话何等甜美,但何等伤心!……没有一个孩子送她!……可恨那孩子偏不肯叫我!……恨什么呢,全没有我的分了!”

种种思念在他心头波浪一般涌起,循环不已。两脚只是不见转温,像插在冰窖里。身体被被袱和衣裳压得不能动弹,只好僵僵地蜷着。四围是无边的黑暗和沉寂,好像那光明热闹的世界把他忘了。

1923年1月28日写毕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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