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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小沫:一生不厌世 一世不厌足

2024-11-08来源:“叶圣陶杯”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唯一官方网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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谨以此文纪念爷爷叶圣陶诞辰130周年

——叶小沫


“未厌”的由来

说起爷爷,我常常会想到“未厌”这两个字。我知道爷爷给自己最早的书屋起名《未厌居》,还知道爷爷早年有两本集子,一本是1928年出版的小说集叫《未厌集》,一本是1935年出版的散文集叫《未厌居习作》。看来在那些年里,爷爷对“未厌”这两个字情有独钟,而我却一直弄不清楚“未厌”这两个字的含义,也不知道爷爷用它做书屋和书名的缘由。我曾经为此查看过爷爷为《未厌集》写的前言。在前言里他写道:

厌,厌足也。做小说虽不是什么甚胜甚盛的事,也总得像个样。自家一篇一篇地作,作罢重复看过,往往不像个样儿,因此未能厌足。愿意以后多多修炼,万一有使自家尝味到厌足的喜悦的时候吧。又,厌,厌憎也。有人说我是厌世家,自家检查,似乎尚未厌世。不欲去自杀,这个世如何能厌?自家是作如是想的。几篇小说集拢来付刊,就用“未厌”二字题之。

从这不到二百字的前言里,我看出了两层意思。一是爷爷自己说,他虽然很认真地对待他写的每一篇东西,可是从来没有写出过让自己感到满意的作品,因此他会继续努力。在我的印象里,爷爷对自己要求严格,无论是写文、写诗、写字、做学问,还是做人,他事事认真处处认真。即便如此,哪怕是那些天天在做的,喜欢做或者并不喜欢也要去做的事情,他都会认真去做,可还是觉得自己做得都不够好,因此爷爷似乎真的是从来没有“使自家尝味到厌足的喜悦的时候吧。”二是在爷爷出第一本《未厌集》前后,曾经有人说爷爷是厌世家,他为自己辩解说,他从不厌世,还特意用“未厌”做书名,以此来表明自己决绝的态度。可是对于这件事的背景,我依然一无所知。

二十年前的20048月,八十四岁的爸爸为了纪念他的父亲,花了一年半的时间,完成了三十四万字的《父亲长长的一生》。从这本书里我找到了关于“未厌”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在书的第二十三节,爸爸提到了“未厌居”,他说“才开始写《倪焕之》的日子,父亲总算有了间书房。……请我的长胡子公公——计硕民老先生题了条横披,“未厌居”三个字。……一九二八年初冬,把三楼亭子间粉刷一新,装上了一个皮球一般蛋白罩挂灯。……书桌是中心,否则也不成其为书房了。……“未厌居”横在两个小书架上方。……五年前有人特地写信来问:“未厌居”在哪里?我回答说,在当时的横浜东路景云里十一号三楼亭子间。书房太小,也没有什么藏书。……

问题倒在于,我父亲怎么会突然间想出了这“未厌”两个字来?好像还喜欢上了这两个字。答案在他的短篇小说集《未厌集》前头,一段很短的前言中。……我父亲这则前言,显然是为了答复那位说他厌世的先生写的。好似意思集中在后段,其实前段的分量也不轻。把别人不懈努力的工作一笔抹杀,真个是四川人说的“说得轻巧,吃根灯草”自己轻飘飘地,不知站到了那个立场上去了!我看这本《未厌集》,就是为了答复这位先生而编的。……

爸爸在他的书里,对“未厌居”的由来和小说集《未厌集》的出版,交代得清清楚楚,正是我想知道的。原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爷爷也不是个好惹的,一旦惹怒了他,他是要回击的。爸爸还特意写上了,小说《倪焕之》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中旬开始写的,一九二九年九月底就出版了单行本。接下来爸爸说到了另外一件事情。1930年7月,对那些说爷爷厌世,写灰色人生的事情,爷爷的好友朱自清先生写了篇《我所见的叶圣陶》给以了回击。朱先生用他在文中所说的一件件旧事为爷爷辩护:“圣陶是不会厌世的,我知道。”铮铮的语音出自对朋友的信任和对友情的坚贞不渝。朱先生宣布,流言全部不能成立。还特意加上了一句:“他虽会喝酒。加上吹笛。却不曾抽什么上等纸烟。也不曾住过什么小小别墅。如或世人所想的。这个我也知道。”朱先生就是这么一位热心的人。容不得那些隐姓埋名的活人,朝他朋友身上泼脏水。爸爸在《父亲长长的一生》中,对发生在“未厌居”和“未厌集”上的事,写下的话还不止这些,我这里摘下来的,只是我觉得可以大致说清楚这件事情的文字。

从上面说到的这几件事情可以看出,“厌世”与“未厌”这几个字,在爷爷的写作道路上,确实引起过不大不小的风波,以至于让他对此耿耿于怀。他在给自己的书斋起名“未厌居”的时候说,他在任何情况下,对人世总抱着希望,绝不“厌世”;对自己的工作总感到不满意,永不“厌足”。正是当年立下的誓言般的话,使他的这辈子都有着一种可贵的精神,那就是人们在说到爷爷的时候,常常会提起的未厌精神。

我想,爷爷“一生不厌世 一世不厌足”的未厌精神,并不是在他有了未厌居书屋,写了《未厌集》和《未厌居习作》之后才有的志向,而是他从小在家庭,学校,社会的影响下,通过自己的观察、思考和实践,逐渐形成的做人做事的原则。在他开始参加工作走向社会之后,这些观察、思考和实践变得越来越多,越来越复杂,但是无论是作教师还是作编辑,无论是教书还是编教材,他都会按照自己的是非标准去做,都会按照自己逐渐形成的世界观去做,是这些朴实又坚定的态度,决定了他要认真的对待每一天,认真的对待每一件事情,一生不厌世 ,一世不厌足。

爷爷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年代,主持了那么多家事,参与了那么多国事,交接了那么多各行各业和各个阶层的人,面对所有的事物,他所秉持的都是不厌世,不厌足的态度。即使是到了晚年,他的听力和视力越来越差,这种未厌精神依然支持着他活得从容充实,直到94岁的时候,他安然地闭上了那已经疲倦了的眼睛。那是1988年的2月16日。

在这里我想说说爷爷晚年的一些事情,从这些事情里可以看出,是他认定的未厌精神,支持着他走完了长长的一生。话就从他认可自己已经步入老年说起,从他写的那首《老境》的诗说起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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居然臻老境

1973年 9月4日,爷爷在日记里记下:“今日完成一首,书于左方。”题为《老境》:

居然臻老境,差幸未颓唐。把酒非谋醉,看书不厌忘。睡酣云夜短,步缓任街长。偶发园游兴,小休坐画廊。

人们常说:人生七十古来稀,爷爷写这首诗的时候七十九岁了,早已过了古稀之年。在诗的开头爷爷用了“居然”两个字,意思是说,在忙忙碌碌和不知不觉中,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,可又马上安慰自己说,老是老了,我可没有因为老了而颓唐。每日里我小酌、读书、酣睡、散步、游园……过得充实又潇洒,这样的生活挺好。

爷爷写这首诗的时候,我和他生活在一起,现在爷爷在诗中写到的那些情景,还常常会回到我的眼前。爷爷喜欢喝酒,到了晚年,每天的午餐和晚餐,爸爸都会陪着他喝。爷爷喝金奖白兰地,爸爸喝白酒。中午只一杯,晚上会加一点儿。有的时候老朋友来看他,也会留下来喝几杯。喝酒不求醉,只为了可以古今中外、海阔天空地闲谈。在接下来的诗句里爷爷说,书依然天天要读的,那怕是读过就忘了也没什么关系。其实在那几年,爷爷何止是读书,抄书的时间好像会更多一点儿。就在写这首诗的前两年,他写了一首《抄书》,诗中说,读书要想“一字莫遁逃,还是抄书好。……提笔意始凝,并驱手共脑,徐徐抄写之,徐徐事究讨。……佳境良难状,其甘只自晓……”爷爷学生时代就喜欢抄书,晚年抄书更是他日常的消遣,从那首诗中看得出来,他很享受抄书的过程。在那几年,爷爷晚上睡得不错,到了下午四五点钟,他会拿上拐杖自己去街上散步。他说他不怕路长,慢慢地走,步行二三公里再返回家。爷爷很喜欢北京的几个公园。大嫂,我和弟弟的工休日不在同一天,碰到谁工休,他就会让谁陪着他去公园走走,春天看玉兰,夏天看荷花,秋天看红叶,冬天看冰封的湖面,就像是去会老朋友,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季节……爷爷这首描述他老年日常生活的诗,快活美好的让人羡慕。


不能写毛笔字了

然而,人老了就是老了,谁也没有办法和岁月抗争。爷爷在他88岁那年,觉得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差,再也不能为别人写毛笔字了。他非常郑重地写了一封公开信,请爸爸拿到社里,帮他打印了好几十张,放在书桌上。凡是有人写信来向他求字,就寄上一张算是作答。全文是这样的:

敬致嘱我写字的同志们:

多年以来,朋友们嘱我写张字,或者写个书名刊物名,我总是一口应承,勉力写就交去。到了近两个月,我自信再不能写,现在把情况说一说。白天开了桌灯,戴上眼镜,左手拿放大镜。用钢笔或圆珠笔写字,还可以成个款式,不必重写。写毛笔字可不然,不拿放大镜,落笔没有数,往往写出怪字来。譬如写个田字,中间的一划有时写到了方框的外边去。拿着放大镜也不行,镜要移动,笔要蘸墨,结果字跟字不贯气了,大小也不匀称了。说也惭愧,写个书名至多不过十个八个字,一遍写不好,再写一遍,写上几十遍,竟没有勉强可以满意的。近两个月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,心里烦恼,身子疲累,深以为苦。

我不得不抱着甚深的歉意,向嘱我写字的同志陈述:我实在不能写毛笔字了。辜负雅意是出于不得已,倘蒙原谅,不胜感激。

叶圣陶

一九八一年六月十五日

文革之后书法兴盛,很多人知道爷爷的字写得好,纷纷上门求字。在以后的十多年里,爷爷应朋友或出版社等单位之邀重拾笔墨,真是写了不少字。从文体说,有诗词、对联、条幅、匾额、书名、刊名;论字体,有隶书、行书、草书、篆书;论数量,上世纪七十年代写的最多,隔三差五就要铺纸研墨。俗话说,熟能生巧,爷爷的字也因为写得多,看上去越来越纯熟老练,越来越刚劲俊秀。尽管爷爷自己说,他从来都没有写出过让自己满意的字,但是在我们看来,那应该是爷爷写字写得最好的几年了。但是岁月不饶人,随着爷爷的视力越来越差,体力越来越不给劲儿,他最后几年的字,我们看着都觉得有些拿不出手了,这不可抗拒的衰退,让人感到无能为力又爱莫能助。爷爷在给请他写字人的信中所描绘的,就是他写字时的情景,真真切切又满是悲凉,对此我至今历历在目。爷爷坐在桌前,勉力为一些刊物题写刊名,常常写了一遍又一遍,撕了一张又一张,时不时回过头来朝我笑笑。看着爷爷那尴尬的样子,我真想对他说点儿什么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爷爷手中那曾经酣畅淋漓挥洒自如的笔,如今变得难以把握,脸上满是力不从心的疲惫和无可奈何的烦恼。


 为孩子们呼吁

1981年的11月26日,爷爷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《我呼吁》。事情的起因是《中国青年》杂志刊登了一篇《来自中学生的呼声》的文章。编辑部把那期杂志拿给爷爷看,请他发表意见。爷爷眼睛不好,文章是听我们念的,听完果然义愤填膺,当天就写下了《我呼吁》这篇文章。

爷爷在文章的开头说:

我“要家里人念给我听,念的人声音越来越哽咽,我越听越气闷难受。片面追求升学率造成的不良影响我不是不知道,但是没有想到竟这样严重。”在接下来的文章里,针对社会上片面追求升学率,严重损害学生身心健康的做法,爷爷要求教育界和社会各方面,一同来纠正这种背离教育方针的不良风气。爷爷对教育部和教育局的领导同志、小学中学的教职员、学生的家长、甚至各种报刊的编辑,分别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恳求,句句在理,字字揪心。在文章的最后爷爷呼吁:“爱护后代就是爱护祖国的未来。中学生在高考的重压之下,已经喘不过气来了,解救他们已经是当前急不容缓的事,恳请大家切勿等闲视之。

文章一发表,就引起了轰动,有关部门开了座谈会,教育行政部门重申了反对片面追求高考升学率的种种决定。在第二年召开的两会上,赵紫阳总理在他做的政府工作报告中,高度评价了爷爷的这个呼吁,他说;“最近,叶圣陶代表发表了题为《我呼吁》的文章,词意恳切,表达了学生、教师、家长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心声。希望有关各方面认真注意这个问题,切实加以改正。”在一个国家的政府工作报告中,特别提到一个人的呼吁,这还真是非常罕见的事情。


 又提“未厌”二字

1982年,爷爷88岁。人民文学出版社香港分店找到爷爷,打算出版他的选集,请爷爷自己写序。让人想不到的是,五十多年过去了,爷爷依然没有忘记那件挥之不去的往事,没有忘记“未厌”这两个字。他在自序里写道:

我的想头也不是新有的,跟20世纪20年代《未厌集》出版的时候差不多,……半个多世纪来,修炼不敢放松,却难得尝到厌足的喜悦。至于厌世,当然是没有的事。只是视力越来越差,不能读书看报,颇感到老年的寂寞。这种寂寞,根子就在尚未厌世——‘这个世如何能厌’?”时间飞逝,今天的世道早已不是当年的世道,今天的爷爷也早已不是当年的爷爷,但是他最初的衷情,依然铭记在心,支持并鼓励着他一直走到老年。这让我想起爷爷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,那是在1980年11月,爷爷在参加中学语文教材改革的座谈会上,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个小时的话,最后他说:我已经86岁了,虽邻夕死,犹欲朝闻。希望能在有生之年,看到中学语文教材的一个大大的变革。“虽邻夕死,犹欲朝闻这八个字,道出的依然是爷爷的未厌精神,我被此深深的打动。

爷爷在这本选集的序里说,他的视力越来越差,不能读书看报,颇感到老年的寂寞。那情景回想起来确实有些悲凉。尽管我们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,无论是爸爸妈妈,还是我们几个孙辈,对爷爷都非常敬重,到了他的晚年,全家人都尽心尽力地陪伴他,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于是经常可以看到爷爷不声不响,独自坐在餐厅屋子的角落里。我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,怕惊到他,又总会放轻了脚步,这反倒更会让他觉得旁若无人,感到非常孤独。我每次看到爷爷闭着眼睛,身干笔直,独自静静地坐在那里,都能体会到他说的那种老年的寂寞,不由得心生怜悯,可又爱莫能助。即使如此,爷爷依然未厌,他的大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问题,想的还是要多做些事。


“多活几年,多做些事”和“老有所为”

1982年,爷爷88岁了。这一年的6月,爷爷去参加民进中央召开的工作会。会上他听说,参加这次会议的人均年龄刚好70岁,就对大家说,过去说人生70古来稀,现在人生70不稀奇。前年有个杂志叫长寿,要我写几个字,我写了八个字:多活几年,多做些事。

他还语重心长的说:人生不过如此。多活几年,就要多做些事。假如一个人到了古稀之年,还能给一个人一点儿好的影响。算起总账来不亏本。假如能使两个人超过我,胜过我,就有盈利,假如更多的人受我的影响,盈利就大得很呢?到了古稀之年的人,大家都做这样的打算,我看是要得的。最后他强调说,我愿意用这样浅薄的话自勉,与诸位同志共勉。

爷爷曾经说过,老师的全部责任就是为人师表。我想,爷爷要求老师要为人师表,因为他们是老师,是学生的榜样,他们要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影响学生。爷爷做过老师,他一生都严格要求自己,希望自己的行为足够好,能影响到身边的人,直到晚年也不曾松懈。在这次会上,他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和做法,告诉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的同志们,希望大家就是到了晚年,也要用自己好的行为去影响别人,而这就是在做有意义的事情,也是多活几年的意义。

爷爷的这些想法,就像他的“未厌”精神一样,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。1988年,《中国老年》杂志请爷爷为全国的老年朋友提一些希望。1月,爷爷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,勉为其难地写下了“老有所为!”四个字,2月爷爷就与世长辞。这是爷爷留给世上的最后一幅题词,字虽然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隽秀,但是仍刚劲有力,彰显着他的精神。


看最后一部书稿

做编辑的爷爷,这一辈子到底看了多少字的稿子,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。这些稿子有他自己的,只占了一小部分,更多的是作者的,教科书的,还有不少是关系到国家大事的书稿和文件。比如在制定新中国第一部宪法的时候,爷爷就参与过文稿的修订。爷爷的文字是出了名的通俗易懂、简洁干净,读着就像和他在交谈,听他在讲课,没有隔阂,没有傲娇,倒有把心交给你的那种亲切。到了晚年,爷爷的视力越来越差,大家理解和体谅他,他桌上的稿子越来越少。

1984年9月末,中央统战部给爷爷送来了一份《周恩来统一战线文选》的注释稿,请他帮忙审阅。那时候爷爷的视力已经很差了,就是戴着眼镜再拿上放大镜,看东西也很吃力。但是他一直都敬重周总理,觉得为出这本书做点儿事情,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,于是就答应了。

在10月4日的日记里爷爷记着:上月下旬,统战部送来《周恩来统一战线文选》之送审本,嘱过目,并篆题词。文共六十四篇,用三号字排版。余尚能看,然亦感吃力。看至今日,已有十篇,全看恐难能也。至于题辞,用说理文为之,非余所能。殆能作诗词言其感受而已。在接下来的6日、7日、8日、9日、10日、11日的日记里,爷爷都有关于他看这份稿子的记录。15日这天,他在日记里写道:今日缮抄关于周集楫作注意见之稿,并誊正所记文字有可斟酌处之记录。以后如再有发现,当令抄之。从这几句话可以知道,看这六十四篇注释稿,爷爷用了十多天的时间。

第二年的一月初,统战部研究室来了两位同志,他们告诉爷爷,《周恩来统一战线文选》不久就可以付印出版了,还要出一本各方人士对这本书的评价,请爷爷赐稿。爷爷在接受这份注释改稿的时候,曾经说过可以写一首诗或者词,于是只能回复说,如果勉强可以写成,一定会给他们送去。爷爷是那种办事非常认真,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的人,嘴上说“如果勉强可以写成”,实际上丝毫没有推脱的意思。可是对已经90岁的他来说,写一首词真的是很吃力的事了。一直以来爷爷只要心里有事,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,更何况是这件他很看重的事情。当天下午,爷爷就为此动起了脑筋,到晚上都没有睡安稳,第二天直后悔临睡的时候没有吃安眠药。

在1月7日的日记里爷爷说:一连三夕不得好睡,患在作词。并不想何意何语,而此事牵挂心头,只能仅得朦胧。结果词还没有写完,他就觉得身体不舒服,家里人发现他的皮肤和眼睛都发黄,小便颜色也深,就劝他去医院看看。到了医院,医生要爷爷住院检查,他惦记着那首没有写完的词,好说歹说医生才同意让他第二天再来。爷爷在9 日的日记里记着:余深怕之事,竟又遭遇矣,为之深怅。下午居然将《六州歌头》作毕,虽不佳,尙可对付,明日寄出。10日,爷爷终于把稿子寄走了,紧跟着他就住进了医院。医生查出爷爷患上了肝炎,第二天人就昏迷了,这让全家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。好在医生的医术高明,这次还是有惊无险,让爷爷又逃过一劫。


辞去民进中央主席的职务

1987年的6月,民进中央在北京召开全国代表大会,已经93岁的爷爷,决心辞去民进主席的职务。65日的大会,爷爷没有参加,爸爸代他宣读了会前他口述的一个发言。在发言中爷爷郑重地提出,这几年他的眼睛看不清,耳朵听不清,通向外界的这两个窗口几乎关闭,作为民进的主席,不能参加民进的活动,是不能允许的失职。他恳求全会能够解除他的主席职务,更希望能得到各位代表的谅解。

69日那一天,爷爷知道他的提议被大家接纳了,他想到会上去看看同志们,和大家做个道别。他抱病来到京西宾馆,由大嫂搀扶着走进了会场,在大家的一片掌声中,他坐在了主席台上。稍后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,依然声音清晰地说,承蒙各位知道我的实际情况,接受我的恳求,解除了我的主席职务。现在我的愿望实现了,找不到什么语言来形容我对诸位的感谢。接着他还向大家说了一些临别的话,其中就有《礼记·大学》中的两句古文:有诸己而后求诸人,无诸己而后非诸人。爷爷用这两句话和教育界、文化界、出版界的同仁们共勉。这两句话的意思是:要自己做到,才可以要求别人做到;要自己没有问题,才可以批评别人。爸爸在后来文章中说,老人家在临别赠言中提到这两句话,也许是为了提倡“从我做起”。

爷爷是在文革前的1962年加入中国民主促进会的。一个夏天的晚饭后,徐伯昕先生来家里看望爷爷和爸爸。我之所以至今还记得这件事,因为是是在晚上,看他们说话的神态都挺认真,时间也比较长。等徐先生走了,爸爸告诉我,徐先生是来和两位老人家谈加入民进这件事的。从那儿以后,他们就开始参加民进组织的各项活动了。文革过后的198311月,爷爷当选为民进中央副主席。1984年,作为民进中央主席的周建人先生去世。这年的12月,爷爷当选为民进中央主席。写上这一段是想和大家交代一下爷爷和民进的缘分。


海棠树下会冰心

东四八条七十一号是个四合院,北屋前有两棵西府海棠。1949年我们一家人随着爷爷住进来的时候,那两棵海棠就已经在那里了,枝条虽然还不太粗,长得倒也茂盛。二三十年过去,两棵树越长越高大,树冠几乎碰到了一起,开花的时候,红花绿叶占满了庭院,煞是热闹。爷爷喜欢花,对那两棵海棠更是关爱有加。从春天树上爆出绿芽,小小的嫩芽中,包裹着赤豆大小红红的花苞,眼看着花苞一天天长大,甩出长长的花柄,嫣红的花朵开满枝头,花团锦簇,没几日花开败了,满院落满已经退了色的花瓣。在整个开花期间,爷爷每天都要几次来到树下赏花。特别是到了晚年,每逢海棠花开,他都会约了顾颉刚,王伯祥、俞平伯、张元善四位儿时的老朋友来赏花,借此相聚,喝酒聊天,这件事成了几位老人家暮年的一件乐事。到了后来,王伯祥、顾颉刚、张元善三位先生先后过世。俞平伯先生也因为年迈怕风不出门了,海棠花开时的五老聚会,就彻底风流云散了。而那几年的春天,爷爷自己也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,海棠花开的时候,家里人会折上几支带到病房,插在花瓶里供爷爷欣赏。

爷爷一直有个愿望,想邀请冰心来家里看海棠花。爸爸一直惦记着这件事。1987年春天,爷爷从医院回来,正是海棠花要开的时候。4月22日,风和日丽,上午爸爸打电话和吴青联系,下午请冰心来家里看海棠花。下午三点,听到门外汽车到了,爸爸扶着爷爷迎到二门口。两位老人握住手,相看了好一会,才走进院子里看海棠。他们站在海棠花下拍了些照片后,又坐在树下闲聊。爷爷耳背,冰心凑到他耳边大声说,他也要把手拢到耳后才能听到。从照片上看,就像两位老人在说悄悄话。冰心临走的时候,爷爷要家里人折了几支含苞待放的海棠,剪了三朵刚开的郁金香送给她。然后由爸爸搀扶着爷爷,把冰心送到二门口。两位老人互相叮咛:‘千万保重身体’。在这次聚会的九个月之后,爷爷就过世了。


 那颗未厌的心终于停止了跳动

八十年代后期,爷爷日渐衰老,那时候活过九十岁的人不多,爷爷却依然平静规律地过了一天又一天。家里人可不敢大意,只要发现他的身体稍有异常,就会送去北京医院。爷爷不愿意住院,可总也拗不过大家的劝说,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,对这个配合治疗,态度亲和的老病友格外友好,总会尽力为他诊治,帮他逃过了一次又一次劫难。爷爷每次住院,不到医生们以为可以放心了,是绝不会放他出院的。因此在那几年,爷爷住院的日子,常常会比在家里的日子还要多。而他每次住院,我们孙辈都会轮班,二十四小时陪在身边,大嫂兀真和弟弟永和最辛苦,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。爸爸则几乎天天骑着自行车,从八条去医院看望他,陪他聊天,尽量让他有待在家里的感觉。爷爷知道住在他周边的病友,大多是请护工陪护,家人只有在探视时间才会过来看看,有的甚至在探视时间都盼不来家人,他不免为自己的境遇感到温暖,甚至有些骄傲和得意。

1988年,好几年没有在家过元旦的爷爷,和大家一起高高兴兴过了新年。谁想1月25日半夜,他被一口痰堵住了。医院派救护车把他接了去,直接推进了救护室。痰是被吸出来了,可是呼吸微弱,还伴有心力衰竭。医生们尽力抢救,可见效甚微。这次爷爷在医院里只住了二十一天,他的身体极度虚弱,可头脑依然清醒。那天晚上,他平静地对陪在身边的永和说:“这一回我要死在这张床上了。”永和听了一惊,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永和说:“我要睡了,你也去休息吧。”

永和在一旁的行军床上躺下,等他睁开眼精,翻身下床来到爷爷身边的时候,就见爷爷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。他赶忙按响了急救铃,值班医生和护士推着急救车来到爷爷身旁,有序地做着抢救。那两天我觉得爷爷身体太差,一早就赶到医院,刚巧看到这一幕。见爷爷气息越来越弱,我禁不住大喊,“爷爷,爷爷!”兀真看着爷爷闭着眼睛,一口一口费力地吐着气,轻轻地对我说“小妹,别喊了!”我忍住了,看见接到永和的电话赶来的爸爸,赶忙让开地方,让爸爸来到爷爷身旁。紧跟着姑姑、叔叔也赶来了,我们六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,看着爷爷,看着监控仪屏幕上指示脉搏的那条绿线,只见它的起伏幅度越来越小,最终变成了一条直线。爷爷那颗未厌的心,终于不情愿地停止了跳动。看看时间,是早上7点26分。我们围在爷爷的身旁静静地站着。记得爸爸说,外公相信佛教,他认为长者在弥留之际,家里人要保持安静,好让长者宁静地归于寂灭。我们不信佛,可是都认同外公的话,就这样默默地送走了爷爷。

爷爷走的那天,刚巧是阴历的大年三十。晚上,我们全家人坐在一起,商量着爷爷的后事。电视的新闻联播里,前一秒种还在报道全国人民喜迎新春,下一秒钟就放起了哀乐,屏幕上出现了爷爷的遗像,播音员向大家播发了爷爷去世的消息。那一晚,很多得到消息的人来慰问,家里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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