钥  匙

□张飏（浙江省萧山中学高二）

古庙的钟声第六次响起的时候，阿新正在给一把唐宋时期的锁上新锈。

他用指腹上粗糙的皮肉摩擦胶水，让粘稠的液体柔软地覆盖在铜绿色的锁面上。作为一名文物修复师，透过厚厚的镜片，复原灰垢之下的历史痕迹，保留一点个人的回忆或者人类共同的记忆，似乎是他十几年工作的全部意义。老师傅告诉他，学手艺，要用心去体验过去的温度。他满不在乎地嘟囔，古物嘛，一件冰冷的物件而已。

坐在树荫下，阳光从缝隙里投射到锁的金属连接处，他看见自己的指甲被乌色粉末染成了灰黑。蝴蝶从脚下的杂草丛里跃出来，纷杂的思绪在阿新的脑海里环绕。任何锁都有一把钥匙，但文物不一样，时间会把匹配的钥匙湮没，也会把需要打开的锁侵蚀。“又重又无用的锁啊。”他一边清理着手上的灰，一边叹了口气。

老师傅在庙门前，和身边其他的修复师们摇着扇子聊天。听见隐约传来的声响，脸上的皱纹笑成一团，“阿新这小子，手艺最巧，不知道啥时候能悟懂道理哦。”

“师傅，又说我的不是呢？”阿新跨过门槛，把修完的锁递给老师傅看，顺手拍掉了自己裤腿上的一只小虫。小生命在炎热的山丘上随处可见，四季轮回，他们就这样蹦跳着过完自己的一生。

“差点意思。”老师傅还是笑呵呵的，嘴上却不饶人。“什么意思？”他有点生气，年轻人特有的骄傲劲儿从言语里渗漏出来。

“这把锁现在开不了。”

阿新皱着眉走下山，额头上皱起的皮肉里都包裹着一种气愤不解的情绪因子。他照例去村落的集市里支摊子看古董，为修复工作寻一点补贴。恰逢正午，人流并不密集，只有个拄拐杖的阿婆在他面前停步。她带着看不出花色的镯子，蓝色的粗布衣服上有几朵绣花，褶皱密布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虔诚而宁静的神态。

阿婆请他去修一件“老家伙的东西”，他走进院子，看见一座分裂成两部分的佛像，还有碎裂的瓷片。他端详着色彩均匀的表面，修复难度很大的断裂面，中空的结构。不出意料，这是一件很久远的民间宝物。从洁净的表面来看，主人应该喜爱非凡。修复的困难不小，但他按捺不住心底澎湃的征服欲，于是从背包里取出工具，坐下来准备动手。阿婆系着围裙走过来，介绍说这是她母亲用生命保护的传家物，为在战火年代保存下来，不得已才分割成上下两块。多年来，一家人都尽心爱护它，传递着复原它的心愿。

一种爱的寄托，这是夏日蝉鸣里青年最真切的感触。这不仅是所谓修复师的挑战，更负载着整个家族的血脉延续。阿新为自己的雀跃感到一些羞耻，但更多的，是肩上从未有过的沉重感——在博物馆和展会明亮灯光之下，没有人关注修复师到底经历了何种艰辛，他只对自己的工作水平负责，不为那一件文物，更不为所言为爱的东西——而这尊佛像，却连接了阿婆家的祠堂和院落，信仰和现实，过去的震动和如今剪不断的绵绵情意。这种特殊的感觉缠绕着呼吸，一次又一次起伏，让他的胸腔澎湃而开阔。

他割开佛像背部，那里有一个深邃的口子。磨平凹凸的碎屑，让自然的金光照耀进去，把内部的灰色涂层显现清晰。轻盈的敲击声从里面传来，他讶异地看到，千年的洞穴里攀爬出两只灰色的蜘蛛。他们挪动着细长的腿，在佛像断口处短暂停步。心跳一声一声地和草间的虫鸣共振着，空气里的金色物质和佛像的素色光芒交织在一处。

生命，温度，不熄的火光。

蜘蛛生动地跳过他的掌心。

他幼年捕捉小昆虫总是会避开蜘蛛，长大后即使在山野间经常遇见它们，也不曾有过敬畏的想法。现在，它们连同着所有生生不息的古物一同成就了他心中的佛像。阿婆说就让蜘蛛生活在佛像里吧，它们早已成为重要的一部分。阿新说是的，它们是真正的生命，是历史的心跳。

十几个下午过去，佛像恢复了它的完整模样，在阿婆的院子里焕发出一种粲然的生机。阿婆全家人都在存放它的柜子前停留了一会。

最小的孩子从屏息凝神的大人间跑过，手里举着一个黄色的纸包。她用稚气的童音告诉阿新，这是阿婆送给阿新的礼物。阿婆解释道：“这是院子里挖出来的小物件，早些时候文物贩子说值大价钱，没什么可以回报你，希望你不要推辞。”

阿新谢过阿婆，揣着纸包从山脚回程，脚步轻盈全然忘记了是在爬山。师傅所说的温度，他已经找到了。古物的锁需要人去打开，他是匠人也是钥匙。历史从来不止是冰冷青石板上的片状纹路，而是层层叠叠的树叶，每一叠都曾是鲜活的生命，时时生长，传承在一代又一代的记忆里。阿婆家的是，古庙的是，博物馆里的也是，经过他修复的那许许多多又何尝不是。

蜘蛛会爬过树干，蝴蝶会飞过树梢，旧的东西不是腐朽的记忆碎片，而是承载着人们寄托的瑰丽佛像。就像他的名字，阿新阿新，母亲说是经历美好而新生的意思。

他打开纸包，那是一把钥匙。

不知是第几次打钟过后，金色的蝴蝶从夏日的古庙顶空飞过，啪嗒一声，那是青铜锁的机械音——锁开了。

（指导老师：赵凌云）

【点评】张飏同学的《钥匙》选题角度独特而富有深度，令其从众多同题文章中脱颖而出。他追问的是历史与我们每一个人之间的关系，通过一个设计精巧而富于隐喻的故事，将人、人的情感嵌入时间，让历史变得切近，变得丰富，变成每个人血液里的一部分。以张飏的年龄，对这一主题能有如此程度的感悟，令人感到惊喜。他在篇幅短小的故事里，人物面目塑造得清晰而具特点，细节处理得细腻、优美而意味深长，结构因此而被组织得相当严整，这样的文学功力也难能可贵。（丛治辰 作家、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