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>获奖佳作

李婧仪:钥 匙(第十九届叶圣陶杯决赛特等奖)

2022-10-20来源:“叶圣陶杯”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唯一官方网站
分享新闻到:


钥  匙

□李婧仪(杭州第二中学滨江校区)

“千年后若我重生于大江河畔,我将再次拥有华夏的稻田与九州的山川。”(海子)

——题记

(一)

我拥有一个古铜色、雕镂着三叶草花纹的脑袋,一条精干细长、纹路分明的身躯,这在同类之间算是模样极好的。我被轻轻地握在一个粗糙、温暖而宽大的手掌心中,当它摊开的时候,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。

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李公馆的柳树轻轻摇曳,茉莉花在灌木丛中芳香四溢,麻雀在枝头快乐地赞美春天。从我的视角恰好可以看见一个清澈的池塘,有金鱼和水草在游弋徜徉——还有清波荡漾着两个人在池边鹅卵石路上的倒影,一个是身着黑色呢大衣、蹲在地上的中年男人,另外一个则是梳着麻花辫、穿着小白裙的七岁女孩。

“茉莉,我很抱歉我经常无法在你身边陪伴你,幸好今天你生日,我赶回来了。”我听见男人这样说,“这是你的生日礼物,你已经想拥有它很久了吧——它可以开启你房间里那个新的橱柜,以后你就拥有自己的储物箱啦。”

我离开粗糙温暖的大手,落进了一个稚嫩白皙的小手掌心。

“谢谢爸!这个钥匙好漂亮呀。”我感到那双小手在我身上轻轻抚摸,“可是爸爸,你为什么总是不回来呢?”

倒影里男人伸出手拨开了女孩额前琐碎的发丝。

“孩子,就像你想要拥有自己的钥匙一样。”那位父亲缓缓地说,“爸也想拥有一把钥匙,并且在寻找一把钥匙——中国的钥匙。”

“中国的钥匙是用来干什么的?它在哪里呀?”

“它可以用来拯救我们的国家。至于在哪里……我们还在寻找。”

“如果它很难找,你告诉我怎么找,我可以帮你一起找!”女孩幼嫩的嗓音震得水波轻轻激荡。

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。“好啊,只是你现在太小了……等你长大一些,我就告诉你应该怎么找那把钥匙。你现在只要记住,那把钥匙至关重要,即使我们必须为之穷尽一生,我们也必须把它找到。”

“爸,我明白了……”

那个下午的交谈被镌刻在了李公馆春风的记忆里,也刻在了我的记忆里。

(二)

几年后,女孩长成了一位少女。

她依然喜欢梳麻花辫,那乌黑长发系着亚麻色发圈,温婉地从白裙的肩膀上垂下来,衬托着她白皙的脸庞与樱桃粉色的朱唇。她用另一根亚麻色的小绳穿过我三叶草的头部,编织成一条精美的钥匙扣。当她手中拎着书包或者捧着书籍的时候,她总是爱怜地将我套在她细长的手指上,似乎我、以及我所代表的橱柜,是她的一部分。

我喜欢自己被她套在手上、闻着茉莉香、沐浴在李公馆池塘边阳光里的感觉,更喜欢她使用我打开那个橱柜的感觉。那是一个中西风格结合的漂亮橱柜,红木制成的版面散发墨香,镶嵌着的镀金边框显得华美气派。每天几次,女孩会将我轻轻插进那个古铜色的锁,接着一旋——我享受我的纹路和锁扣纹路完美契合、旋转摩擦时发出的咔嚓声。因为当我意识到我是在为我的女孩提供安放她物品的服务时,一种庄重感总是从我心底油然而生——我知道我是被需要的、有价值的,我享受成为她的钥匙。

女孩每天从橱柜里取出什么、放回什么,我并不完全了解。她洁白的身影探入柜子里去置换物品的时候,我会暂时被她留在红木板的后面。当她完成那每天必须的神圣交换,她才会把红木板盖上,把我轻轻取下,再套回她的手上。我瞥见她手中的物品,多半是书籍或者课本。

后来,她手中的东西变了,变成了一些用牛皮纸包裹的小箱,还有一些信件与文件。

有时一些戴着帽子、身着大衣的人会和她一起进入房间,有男有女,有少年也有壮年。他们会聚集在她的书桌边,压低嗓门讨论一些我听不懂的专业词汇和事件。在那些频繁出现的词汇里,我记住了“共产党”三个字。

一天,那些人离开后已是明月高悬的深夜。女孩用手指套着我,侧卧在她宽广的床铺上,眼眸倒映着皎洁月光——我看出她心事重重,无法睡觉。接着她举起我,让月光在我古铜色的皮肤上自由倾泻。

“你知道吗,你很重要。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得到你的时候,爸爸对我说,我们要穷尽一生去寻找中国的钥匙……”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对我说话,“现在爸爸已经在寻找钥匙的路上牺牲了……我继承了他的工作,并且已经拥有了一些线索。橱柜里的东西就是那线索,我不能把那些东西弄丢……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……”

她的泪水滴在印花枕头布上,把那淡红色的花纹晕染得生动。晶莹的水珠落在柔软的布料上,只一闪,便被吸收。

我在那复古窗棂吹进的晚风里轻轻晃动。暴风雨前的月光下,她在我的三叶草上烙下了一个深沉的吻。

(三)

几天后,李公馆的宁静空气如同摇摇欲坠的镜面,被一阵凌乱不堪、狂躁违和的脚步击得粉碎。

当那群穿着黑色制服、握着长枪的特务冲进来时,女孩依然穿着她常穿的白裙,坐在书桌边整理她桌上的纸堆。

我不相信在特务把她的房门击破前她没有听到那些强盗的声响。可她只是任由窗外的清风吹乱她的发丝,有条有理地将那些文件分门别类。当那些人进入房间,用枪直指她的后背时,她的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。

“把手举起来,小丫头!”为首的特务大喝道。

女孩终于整理完了最后一堆纸,把它们轻轻堆放到书桌的一角,然后缓缓地站起身。那群特务如狼似虎,在为首的特务发指令前就冲了上来,揪住她的麻花辫,想把她拖走。

“钥匙!”“在她手上!”“动作快!”

在杂乱的喊声中,在那群粗犷的成年男子终于钳制住她的手把她按在地上前,她用小拇指迅速把我取下来,接着奋力扔向窗外。

在我从空中划过弧线的那永无止尽的一秒里,我深情地注视着那个正在缩小的窗口。那里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,特务们眼中贪婪的光芒仿佛豺狼。但我只注意到我的女孩——她的手臂被两个特务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着,但她毫不在意,眼眸中只倒映着远去的我。我在那澄澈的眸子里看到了留恋、爱意与希望,唯独没有恐惧与痛苦。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影像,是她在那一秒中嘴角弯曲出的奇异弧度。

扑通。

我落进了池塘的水波里。头顶涟漪荡漾,褶皱了天光。我浮浮沉沉了一会,接着慢慢地沉到了鹅卵石上。

隔着池水,外部空气送来的声响仿佛一台忽高忽低的收音机。透过池底的静谧,我听到她的声音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大音量高声吼叫:“是的,我就是共产党员!不论你们折磨我还是毁灭我,你们永远不可能从我这里获得那份文件——”

我在深渊般的惶恐中,将涟漪拍打赤壁的轻响当作心跳,沉默地等待着。

枪声终于响起,柳枝上的麻雀从我头顶的云影里受惊地消失了。

我在池底里静默地等候了一段时间,接着被一双粗暴的手捞起。

“找到了!钥匙在这里。”说话的是那个为首的特务,他的嗓音嘶哑低沉,仿佛地狱魔鬼的低语,“那小丫头可真是太嫩了。”

四周传来一群特务的哄笑。

我周围的世界开始碰撞、晃动,这是特务举着我在李公馆的楼梯上狂奔。他们回到女孩的房间里,粗暴地把我插进那个橱柜的钥匙孔,然后带着胜利的喜悦与如饥似渴的贪婪看向橱柜里面——

为首的特务骂了一句脏话:“见鬼,怎么是空的!”

那群强盗风卷残云般来了又离去。柳树依然苍翠,茉莉花依然芳香,池塘里的金鱼依然自由,春风依然携带记忆。但是我的女孩——她叫茉莉——的青春生命,永远地被带走了。

几天后,那些曾经到女孩房间里来过的男男女女回到了李公馆。其中一个男青年轻轻地把我从特务没有关上的红木门上拔了下来。我在男青年手中,默默地注视着那些人在房间里整齐地站成一排,对空荡荡的书桌三次鞠躬——纵使我不懂人类的礼节,我也知道,这是他们永远的诀别。

男青年将我放进了一个牛皮文件袋中,从此我开始了漫无天日世界里的沉睡。

在那由茉莉花、金鱼、柳树、麻雀和春天编织的梦境里,我唯一难以忘却的,是女孩在那最后一秒里嘴边扬起弧度。那是什么?

以及……那把中国的钥匙,被找到了吗?

在烟雾缭绕、蒸汽氤氲的梦的世界,我被这两个问题久久缠绕、久久困扰。这一沉睡,便是七十五年。

(四)

最终,我在一个玻璃柜里醒来。我躺在红色天鹅绒覆盖的柔软平台上,前方是一块奇异的标牌,上面是刺眼的灯光——那灯的模样,是我在民国年代从来没有见过的。

以及周围聚集着的那些人——他们穿着和民国年代完全不一样的衣服,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块会发光的薄砖头,对着我闪光。

“爸爸,这是什么呀?”一位穿着夹克衫、牛仔裤的父亲抱着一个身着小白裙、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时,那孩子指着我发问,“它好漂亮!”

我只觉得奇怪——难道在这个年代,人们已经不使用我这样的钥匙了?

“这是钥匙,亲爱的。”那位父亲慈爱地说,“用来开门开锁的。最近几年智能锁普及,所以我们家里所有东西都只要语音或者指纹就可以开启。你没见过钥匙很正常。”

那对话中的陌生词汇令我震颤。

“那这个钥匙不用来开门,放在博物馆里干什么呀。”女孩稚嫩的嗓音让我回想起我的茉莉——

“中国的钥匙是用来干什么的?它在哪里呀?”

多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扎麻花辫、穿白裙的女孩,在李公馆的春风里向父亲天真地询问。时光荏苒,她们幼小的身影、尖细的嗓音、相仿的问题,竟跨过这么多年的峥嵘岁月,重合在一起。

“喏,你看,这块牌子上写着呢。”父亲慈祥地指点着我看不见的文字,“民国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,李茉莉……15岁时加入中国共产党,17岁时用掉包计保护了当时中央的重要文件,最后被特务暗杀在自己家里……这把钥匙,是那个姐姐以前使用的。”

我听懂了“共产党”三个字。我的女孩曾经是它的一员,她是为了保护它的文件牺牲的。

玻璃柜外的小女孩趴在柜门上,好奇地打量着我。接着她回头,对她的父亲道出了和我一样的疑问:“爸爸,为什么这个姐姐会愿意为了那个文件放弃自己的生命呀?”

“这是一种信仰,孩子。有些东西是值得为之去死的。”那位父亲在低笑,“你长大一点后会明白的。当年这些斗士们就是这样前仆后继、舍生忘死,在旧中国的长夜之中摸爬滚打、披荆斩棘,等候黎明——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人为我们而死,才有我们国家现在的和平自由、繁荣昌盛。所以,你要记住他们,并且要感谢他们、敬爱他们。”

女孩懵懂地点了点头。她和她的父亲不久后就被人潮裹挟着离开了。

在深夜博物馆的寂静里,我苦思冥想。

在这个崭新的、我所不熟悉的时代,人们享受前沿的科技,穿着时尚的衣着,沐浴在和谐的春风里,空闲时还能享受博物馆的知识宝藏。他们铭记了民国年代的过往,将信仰化作长矛,在新的生活中煮酒笺花。

我终于得到了那两个萦绕我七十五年问题的最终答案——

女孩最后一秒里嘴角扬起的奇异弧度,是信仰的微笑;

中国的钥匙,七十五年前已经找到。

 

【点评】这是一篇既有历史纵深感又有现实关照的佳作。表现宏大的主题,角度的选取至关重要,而本文作者李婧仪选了一条更难的路。在一般的文章中,钥匙只是个推动情节发展的物件;在这里,钥匙成了叙述主角。这样的叙述视角,作者要完成两次转换,先要有上帝视角,明确文中所有的人物物件的位置和走向,再要转换成“钥匙”的角度,描绘从他的眼睛看到和感受到的世界。这似乎也是种讨巧,从这个角度能更好地处理详略,“女孩每天从橱柜里取出什么、放回什么,我并不完全了解。她洁白的身影探入柜子里去置换物品的时候,我会暂时被她留在红木板的后面。”对女孩做的事一笔略过。但它的难度在于,从这个视角观察到的世界是否真实完整?本文时间上有七十五年的跨度,地点上更是多次变换,不同人的手上,橱柜门上,被抛入池塘的瞬间,沉入塘底,博物馆的玻璃柜里,难度很大,但本文很艺术地处理了这点,观察描述的视角完美统一。在细节的真实代入感中完成了宏大主题的表达,思想性、艺术性俱佳,展示了作者不凡的写作功力。期待李婧仪同学在文学创作的路上越走越远。本文荣获决赛特等奖。(王军霞 高级教师)

 

 


更多阅读
  • 陈彦羽:《在水一方》(第21届叶圣陶..

    2024-03-25

    “这个作品应该是协奏曲,四分之二拍,节奏还挺快。a小调,小提琴主奏,有大提琴,中提琴,贝斯的和声。有点耳熟,像是莫.. 查看详情
  • 林伊莎: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(二十届..

    2023-12-26

    文学有太多的表达形式了,我把它称作真挚的诈骗,狡猾的微醺,赤裸的暖昧,不清和斑斓的精神勾引。.. 查看详情
  • 常景皓:花自飘零水自流(第二十届叶..

    2023-12-22

    立于湖畔,一席翠烟衫,散花水雾绿草,发乌黑如泉,化黑眸韵律其间,如花事般绚烂的一生,将会被历史永远铭记。.. 查看详情
  • 山,我们的孩子(第二十届叶圣陶杯省..

    2023-12-20

    那一年,拉罕来到了西北边疆。 那背景是巨幅的,无声、苍凉,独属于山的伟岸身躯在云下起伏,空气中有干燥土尘的气.. 查看详情